这些时日,柳月影堪称忙得脚打后脑勺,老太太的病情不容乐观,孙郎中几次上门问诊,皆是摇头叹息。
苏离川沉浸在自己的失意里,日日酗酒,府里喝完了便出去喝。
当柳月影又一次将烂醉如泥的他从酒馆中带回府时,只觉得满心疲惫。
她站在床榻旁,垂眸看着醉倒昏睡不省人事的苏离川。
这是从小同她一起长大的男子,也曾倾心相付,真心以待。
他十余年寒窗苦读,满腹经纶,君子端方,温润如玉,是印刻在柳月影心头根深蒂固的样子。
如今的他满面赤红,酒气熏天,眼底乌青,胡茬满颚,浑身上下皆写满了落寞失意。
此时许是他人生中极大的一个坎儿,只要能迈过去,便是一次重要的成长。
周汶的官职安排,柳月影听说了,也觉得并无不妥。
脚踏实地的一步步走上青云,总比从天而降的富贵来得踏实,需知登高跌重,有时爬得太快并不一定是件好事,不是吗?
正当柳月影看着苏离川愣神时,春禾进来轻声道:“少夫人,柜上有事找。”
柳月影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离开了府中。
***
“大奶奶,陈夫人被府衙收监了。”
柳月影一脸懵,“你说什么?”
赵五爷轻声道:“陈家少夫人被府衙收监了。”
毕竟是济世堂的一个小小的东家,此事理该让柳月影知晓。
“为什么?”
“说是……通奸。”
“这不可能!”柳月影只觉得天方夜谭。
她顾不得许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知府衙门。
寻了周汶,便顺利的进了大牢。
这还是柳月影头一回下到府衙大牢。
大牢在地下,顺着长长的阶梯走下来,阳光被留在了身后,视线越来越阴暗,全凭带路衙役手中的火把照明。
潮湿的霉味充斥鼻腔,带来莫名的压抑。
柳月影看到了被关在牢房中的陈夫人。
“少夫人,知府大人说了,您可以和陈夫人聊聊,但也别太久,毕竟她……”衙役看了眼陈夫人,斟酌道:“怕对您的清誉不好。”
“有劳大人了。”柳月影点点头,随手从袖中掏了几两碎银塞给衙役。
府衙的衙役们平日里不少同侯府这位少夫人接触,深知她有礼又大方,谁也不会为难她,收了银两便退下了。
四下静了下来,连衙役手中的火把都退下了,唯余牢房中一盏昏黄的油灯透出点点光亮。
柳月影靠近牢房的栏杆,轻声唤道:“陈夫人……”
陈夫人蜷缩在牢房一角的稻草中,闻声慢慢抬起了头。
她身上的衣服都还算完好,只是有些褶皱和灰尘,发髻散乱,除了左脸颊红肿以外,并不见其余外伤,只是脸色有些苍白憔悴。
柳月影看着她,印象中的陈夫人从来都是温婉端庄的。
虽没有多么令人惊艳的美貌,却也有着如桃花般不争春的柔婉清丽。
她从未见过她如此落魄的时候。
陈夫人看清来人,微微勾起唇角,轻声道:“谢谢你还能来看我。”
开口的声音透着沙哑。
柳月影抿了抿唇,问道:“脸上……是被陈家人打的吗?”
陈夫人无所谓的笑笑,道:“无妨。”
她从不在意这些。
柳月影急声道:“陈夫人,是不是陈家人冤枉你?你同我说,我一定想办法还你清白!”
初闻“通奸”的罪名扣在陈夫人的头上,柳月影下意识便觉得荒唐。
谁知陈夫人却笑了,轻轻摇了摇头,道:“不,罪名是真的,我认。”
柳月影愣怔住了,呆呆的看着陈夫人。
她笑得释然,甚至带着些愉悦,轻声道:“月影,谢谢你相信我,也谢谢你来看我,但是我做过的事,从未后悔过。”
柳月影失语了半晌,艰难的哑声道:“我……能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陈夫人抬头望向虚空,好似陷入了回忆,连带着眼神都变得格外温柔。
“是玄贞。”
柳月影只觉得自己原有的认知和底线都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玄贞,香樟寺的那个和尚。
她记得他,那回她去陈府拜访陈夫人,与玄贞和尚有过一面之缘。
初见他时,柳月影只觉得这和尚生得好生端正秀气,面白如玉,挺拔如松,一双浓眉带着一抹英气,着实是好相貌。
当时她还好笑的想,书中常见唐三藏,若当真要有个具体的模样,当是玄贞和尚这般,才能引得各路女妖精念念不忘。
陈夫人的声音不急不缓,轻轻的在牢房中响起,为柳月影揭开了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陈夫人十四岁嫁入陈家,为陈家那肺痨鬼的儿子冲喜,奈何新郎死在了新婚之夜。
已行了大礼,拜了天地,她便是陈家妇。
陈家是书香门第,虽没出几个像样的官身,却极重视名声清誉,特求了官府,赏下了“贞洁牌坊”。
那一块贞洁牌坊压下来,她注定生是陈家的人,死是陈家的鬼。
这寡一守便是十二年,即便她还是完璧之身。
陈家老夫人虔心礼佛,是城外香樟寺的常客。逢年过节,初一十五总要去香樟寺走一走。
后来,陈老夫人的腿脚不成了,爬不上香樟寺的山,又不愿被人抬上去,觉得对佛祖不敬,便时而请香樟寺的和尚到府中讲经。
陈夫人便是如此这般初遇了玄贞和尚。
“那是个雨天,他讲完经要离开陈府,却落了雨,雨落得急,他一时犯了难,站在门廊处,抬头看着雨幕,微微拧着眉,侧颜是那般的好看。”
陈夫人带着柔和的笑意,徐徐道:
“我递给他一把伞,他有礼的退后一步,与我拉开距离,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月影你知道吗?他的声音很好听,温润中带着低低的磁性。他接过伞的那一瞬,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指尖,许是他没注意到,可我的心却跳得很快,很快……”
“……”
“婆母的身子不成,他便每个初一十五来陈府讲经,我渐渐地很盼着见到他。”
她垂眸一笑,带着无尽的温柔。
柳月影突然觉得,陈夫人不在意此时身在何处,也不在意世人如何言说,这段回忆甚至可以支撑她即将经历的一切。
“我出身并不怎么好,家里也并不富裕,可我从小爱琴,家中却供不起我研习,那毕竟是大家闺秀才能有的喜好。”
陈夫人看向柳月影,轻声道:“我便偷偷的学,嫁入陈家后,我没要过什么,只要过一把上好的古琴,日日独自钻研。”
“……”
“那一日,他讲完经,路过我的窗口,听到了我生疏的琴音,便在窗口驻足,我一时紧张,弹错了音,他却淡笑着说‘夫人的琴音很好’。”
陈夫人轻笑出声,透着甜蜜,“他是第一个夸奖我的人,后来,他每每讲完经便指点我琴艺,我惊讶的发现,他弹的一手好琴。”
她倚靠在牢房阴冷的墙壁上,轻轻呼了一口气,“有些事,自然而然便发生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柳月影大受震撼,那轻飘飘的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道尽了所有未尽之言。
“月影,你会觉得我不知廉耻,不守妇道吗?”
柳月影看着陈夫人,轻轻摇了摇头,震惊是有的,却不会鄙夷。
陈夫人笑了,笑得真诚,感激道:“月影,谢谢你,愿意来看我,也愿意听我说这么多。”
柳月影沉默了良久,半晌才问:“值得吗?”
十几年的“贞洁烈女”会因此事被不明就里的百姓冠上“娼妇”的骂名,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泼尽脏水,传遍十里八乡。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女子的名声有多么重要,为了一个男人,当真值得吗?
“我说过,我不后悔。”陈夫人坦然的笑了,“他是我贫瘠而荒芜的人生中唯一的一道光,如春风,如暖阳,轻抚过我心中的荒原,开出漫山遍野的小雏菊,美得繁盛而芬芳。”
陈夫人抱着双膝,淡笑着看向柳月影,轻声道:“月影,一直以来,我都很羡慕你,羡慕你的坚韧勇敢,不畏世俗流言。我也向往能拥有你这般的勇气,若我一早便能冲破枷锁,也许我同玄贞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柳月影心口堵得难受,其实她并不勇敢,也不想那般坚韧,十五岁入商道只是形势所迫,她也会怕,也会痛,也想哭。
她的鼻尖微微泛酸,哑声道:“陈夫人,我会救你的!”
陈夫人看着柳月影眼中的坚定,笑了,摇摇头道:“我已向知府大人认罪,是我勾引他、强迫他,我愿受任何责罚,月影,别麻烦了。如果你方便的话,能帮我一个忙吗?”
柳月影忙点头应下。
“我从外乡嫁到渝州城,十几年来被困在陈家,没有什么朋友,唯有同你还有几分交情。待我死后,我不会也不愿入陈家祖坟,若要立坟,便在碑上写我的名字吧,我叫齐绾,长发绾君心的绾。”
一瞬,柳月影红了眼眶,眼泪几欲夺眶而出。
曾几何时,待嫁闺中的齐绾是否也曾幻想过嫁与良人,琴瑟和鸣,长发绾君心。
可她却顶着“陈夫人”的名头,背着那可笑的“贞洁牌坊”守了十二年的寡。
这“陈夫人”三个字是她到死都想摘掉的称呼。
“对不起,齐绾,我以后都这般唤你。”
柳月影心生愧疚,她拿齐绾当合作伙伴,可对方却实实在在拿她当朋友,是她一直忽略的一份默默地情意。
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打从相识,齐绾便一直称呼她“月影”,而非“少夫人”。
只是一个称呼,柳月影从不在意,却暗藏了齐绾隐隐的羡慕与希冀。
柳月影越想越难受,双手抓上牢房的围栏,急切道:“你别急,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你要等我!”
齐绾笑着看向柳月影仓惶奔出地牢的身影,慢慢阖上了浸满了泪水的眼眸,“月影,保重,我愿你此生随心欢喜,多福多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