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山主寨中。
“让你逞能!”
老丁头一巴掌把膏药呼在阿修的后背上。
“嘶!你轻点!”
阿修疼得龇牙咧嘴,他赤着臂膀,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紧致的上半身,正曲起一条腿,坐在狼皮椅中。
露出来的后背,从左肩处向下,漫过脊椎骨,整个左侧膀子皆是乌紫一片。
“现在知道喊疼了?当时怎么不叫?就会冲老头子我呲牙,你当时咋不脱了衣裳让人家姑娘心疼心疼?把你个没用的!”
老丁头翻着白眼,手上力道分毫未减,利落的往上呼膏药。
“我又不是泼皮流氓,这点儿伤难不成还要挟恩图报?”
“就你能、就你能!你大公无私,你高风亮节!”老丁头伸着个手指头,往阿修那大片乌紫上可劲儿的戳、戳、戳。
戳死你个嘴硬的狼崽子!
“好在没伤到筋骨,若砸断了骨头,我看你还怎么去坝上!”
阿修今日心情好,贫嘴道:“我又不是纸糊的,一块土方就把我怎么着了,那这些年我早死八百回了。”
老丁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拎着药箱便走了。
他岂能不知这小子为何心情好?
救了心上人嘛!想想也知,那么大块儿土方砸下来,若当真砸到了女娃儿,可怎么受得了?
端看那小子眉眼间藏不住的喜滋滋,便知他即便自己受了伤,只要她无碍,他便是开心的。
这种开心很可笑,却是属于青春年少的纯粹。
老丁头挎着药箱子,勾唇一笑,没出息的混小子!
小九为阿修披上衣袍,问道:“大当家受了伤,明日还要去坝上吗?”
“去。”阿修垂着眼眸,不在意的理了理衣袍。
“其实兄弟们盯着也是一样的,大当家好生养伤吧!”
阿修轻轻撩起眼帘,不咸不淡的瞥了眼小九。
小九挠了挠头发,咂摸出味儿来了,试探的问道:“大当家是为了柳当家吗?可是她未必日日都去呀!”
柳当家那么忙,怎会日日跑去坝上,淋着雨看一群满身泥点子的农夫呢?
阿修勾了勾唇,“她不必日日都去。”
……他只需日日都等。
如小九所言,柳月影确实没空日日都去坝上。
老太太还病着,柜上、屯谷仓也有不少需得周全的地方,但她隔个三五日便会跑一趟堤坝,一待便是大半日。
见到阿修时,虽观其面色无碍,可离得近了,柳月影依旧能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药味。
那一日,他定然是伤着了。
少年极力掩藏,故作坚强,她也不好戳穿。
柳月影特意从济世堂带来了松花药酒,每日里吃饭前都让大家伙喝一碗。
“哈!久闻济世堂的松花药酒,没成想咱哥几个也有这福气尝尝了。”一农夫双手捧着碗,大大饮了一口,喟叹一声。
小四抱着个酒坛子,排着给农夫们倒酒,笑着应道:“老哥有所不知,这松花药酒可是咱们济世堂的宝贝,素来供不应求,少夫人让诸位每日上工都喝一碗,驱风御寒,热血活络,干活都有劲了!”
“哈哈!谢谢少夫人!”
“多谢少夫人!”
松花药酒可是济世堂的金字招牌,往日里一小坛子就要五两银子,寻常百姓哪里喝得起。
如今,坝上这么多人,一人一碗,一日便要消耗十几大坛子。
可这种时候,济世堂没人会心疼。
阿修也得了一碗,细细的抿了一口,微蹙浓眉,好生品着。
方一入口,药香混着松针香,浓烈醇厚,咽下去后便升起丝丝回甘,口鼻间回荡着缕缕花香,想要细品是什么花,却又捕捉不到,若有似无,回味无穷。
不似桃花醉一般花香甜腻,也不似梨花白那样凛冽清冷,既有果酒的回甘,又有烈酒的醇香,很有意思。
“怎样?喝的惯吗?”柳月影笑着问道。
阿修点了点头,道:“嗯,这酒很好喝。”
柳月影笑眯了眼,“它同虎骨酒一样,不能拿来尽兴豪饮,所以可不能贪杯哟!”
她竖起一根食指,煞有介事的摇了摇,尾音微微上翘,竟有些俏皮可爱。
阿修勾起唇角,点了点头,听话的端着碗慢慢的饮,好似在喝什么难得的仙琼玉露。
恰时,冯六围着围裙、举着炒勺跑了过来,“大奶奶,饭做得了,您是回城里用,还是……”
“回去作甚?便同大伙一道吃嘛!”
柳月影不甚在意的摆摆手,她同阿修坐在离朝天锅不远的一处雨棚下,冯六亲自为两人盛了碗肉汤,又拿了两张烙饼来。
到了饭时,雨棚周围都坐满了歇脚的农夫,有人脱了蓑衣、摘了斗笠,或坐或蹲,个个捧着碗朝天锅。
有人笑着搭话道:“少夫人也能吃得下这些个杂碎?”
人家可是侯府少夫人,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竟也能同他们这群糙汉子一道吃朝天锅。
柳月影笑眯眯道:“大家都吃得,我为何吃不得?”
说着,便掰了一小块烙饼,浸到喷香浓厚的肉汤中。
她没好意思说,猪大肠还是很香的嘛!
阿修一直静静地在她一旁用饭,瞧着她悄咪咪的挑碗里的猪大肠,吃到一块儿便满足的眯起眼,心里觉得好笑。
又观察到她似是不喜猪肝,将其扒拉到大碗的一边。
阿修不动声色,将自己碗中的猪大肠挑了出来,极其淡然的夹到了柳月影的碗中,又将被她推到一边的猪肝尽数夹到了自己的碗中。
柳月影微微一怔,顺着伸过来的筷箸看向阿修。
阿修脸不红心不跳的胡扯道:“老丁头让我补血,我不爱吃猪大肠,猪肝便给我吧!”
柳月影了然的点点头,又扒拉出两块猪肝,毫不留恋的夹给他,“嗯嗯,都给你,你好生补补!”
阿修笑了,无奈的摇摇头,心口好似当真被这碗朝天锅暖得热乎乎。
这些时日便是如此,柳月影在府中、柜上、堤坝来回跑,忙得团团转。
时而帮着冯六给农夫们做饭,什么糙活都能上手帮忙。
农夫家的婆娘们听闻堤坝上支起了朝天锅,连侯府少夫人都上了堤坝,“伺候”爷们儿吃饭。
婆娘们坐不住了,呼朋唤友的纷纷上了堤坝帮忙。
堤坝上有人运砂石,有人打木桩;堤坝下有人烙饼,有人清洗猪下水,一派热闹景象。
每每柳月影来时,都能见到阿修。
两人一起帮忙,一起用饭,他再目送她的马车离去。
如无言的默契,她只要来,他一定在。
如此这般大半个月,这场连绵许久的春雨终于停了。
那一日,当阳光冲破云层,金光辐照大地时,堤坝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农夫们将手中斗笠高高抛向空中,互相勾肩搭背道着辛苦。
这些时日,大家几乎吃住在坝上,十二个时辰轮换,个个如泥猴一般。
可此时,他们的脸上是这世间最灿烂的笑颜。
久违的璀璨阳光落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照亮了所有辛劳的付出,苍翠群山,奔流河水都成了最美的背景。
看着这一幕,柳月影心中翻腾起抑制不住的感动,眼眶灼热,视线变得朦胧。
她眼中有万物,他的眼中只有她。
阳光下,她的眼中闪烁着如水晶般的光芒,脸上是发自内心的笑颜。
此刻,鲜活、灵动又身心放松的她,美得耀眼,美得纯粹。
她笑着转头看向他,眉眼弯弯,“阿修,辛苦了。”
他深吸一口气,想说的话太多,终也只是点头道:“你也辛苦了。”
***
春雨停歇没几天,苏离川回到了渝州城。
这实在太让柳月影意外了,算着日子,此时该临近殿试了,他为何会突然回来了?
当柳月影看到苏离川的面色时,心也跟着沉了沉。
果不其然,苏离川春闱落榜了,甭说会元了,连贡士都没够上,自然没有资格参加殿试。
其实,以他解元的功名,也可在知府衙门谋个文职,安稳度日便罢了。
周汶属意先让苏离川领个里长的职缺,慢慢磨炼着。
周汶绝无轻视苏离川的意思,而是实打实的想让他打好基础。
这些小官职离百姓的生活最近,虽处理的皆是些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小事,可于百姓而言,却都是大事。
苏离川身为世子爷,不免高高在上。体察民情,关切百姓,也是为他积攒口碑,将来升迁也名正言顺。
再者是为了磨砺他的心性,曾经不可一世,风光无限的世子爷该落地了,要成为一个为百姓做实事的父母官,总要打从心底放下身段。
周汶自己是二甲进士出身,照样从里长一步步爬上了渝州知府,这条路他亲自走过,深觉必不可少。
周汶的想法没什么问题,却是漏算了苏离川的傲气。
苏离川不同于周汶是布衣出身,他打从记事起便是侯府世子,养尊处优多年,十三岁中了秀才,闻名十里八乡,后又一举拿下解元,更是世人眼中的旷世逸才。
如今一朝从云端跌下,好似天都要塌了。
他踌躇满志的入京赶考,方知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春闱是经秋闱筛选后留下的人才,他一个解元根本算不得什么。
论学识,他许是并不差,可论眼界,论时局,论朝政,他的想法与见解便如井底之蛙,乏善可陈,既不出挑也不犀利,淹没在一众考卷中,激不起一点浪花。
回到侯府的苏离川彻底颓废了下来,成日里窝在房中喝酒。
柳月影未劝慰他什么,人总要有个接受的过程。
走时有多志得意满,回时就有多丧气落寞。
即便再藏着掖着,还是陆陆续续有人知晓了苏离川已回渝州的消息。
老太太不知听谁嚼了舌根,这日借着片刻的清醒,便抓着柳月影问道:“川哥儿回来了?殿试结束了?如何?”
柳月影见瞒是瞒不住了,却又着实不忍心开口。
老太太端详了她许久,终是卸了手上的力道,闭了闭眼,猛地呕出一口鲜血,昏厥了过去。
“祖母!”
青松院内又是一通人仰马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