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辽阔,一览无余,郊外的空气好似都要格外清新。
从村妇家离开,柳月影撩起车帘,趴在窗边,深吸一口气,问道:“这两天,天总是阴阴的,水汽也更重些。”
慕青策马伴于车旁,闻言想了想,道:“春日里,总要下几场雨的,下了雨天儿就暖和了,地里的庄稼也好长。”
柳月影看了眼阴阴的天色,闷闷道:“……嗯。”
开了春,渝州多地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头几天谁也没当回事,还有闲心感叹一句“春雨贵如油”。
可这雨不大不小,一连下了近半月还未停,所有人都慌了神。
柳月影依旧伺候着病重的老太太,时而站在青松院的回廊下,仰望阴雨连绵的天空,眉心就没舒展过。
雨丝细细密密的落下,浸润万物,滋养天地,落在屋顶又顺着回廊的屋檐形成一片晶莹剔透的珠帘。
柳月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近些时日,天气回暖得很快,她早已褪去了厚实的披风,着早春的衣裙,临到午时,甚至连夹薄棉的秀禾都穿不住了。
她叹了口气,这场不知尽头的春雨如下在了每个人的心上,带来潮湿的不安。
因着去年,柳月影开始屯粮,柜上便分派出部分伙计,专门负责与老农们接触。
田间地头走多了,听得多见得多,学得自然也就多了。
好不容易等到柳月影抽空来了趟济世堂,伙计们纷纷凑到了她跟前。
一小伙计拧了拧沾湿的裤腿,随意的挽起,道:“少夫人,今年这雨来得蹊跷,天气暖和得极快,地里的冬小麦旺长,引起大片倒伏,到夏季里恐怕产量会锐减,已经出现不少烂根了。”
另一小伙计忙插话道:“是啊,少夫人,果农们也愁,雨水太多,瓜果不甜,单说柑橘就受到极大影响,不少都烂在了地里。”
“雨水太多,茶叶生长速度过快,易引红蚜虫泛滥。”
“稻米也是,已经有老农发现了茬病,一旦引起白叶枯,今年的收成就完了。”
伙计们七嘴八舌的,皆是满面愁容。
柳月影思量了一番,鼓励道:“小伙子们都打起精神来,今年农田产量锐减,到了冬季里许是咱们的屯谷仓就派上用场了,去年收上来的粮食可低价卖给百姓们,先把这个冬天过去。咱们一开始的初衷不就是如此吗?屯粮是为了应付天灾,为百姓们解困,屯谷仓便是他们的一道防线!”
伙计们闻言,皆露出了笑容,互相对视一眼,一扫愁容。
柳月影嘱咐道:“给农户们送些遮雨的篷布,庄稼能救多少是多少。屯谷仓要注意通风,粮食没事便翻腾一下,以免发霉。”
说完,便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就这天气即便通风也是湿漉漉的,想要晾晒都见不着太阳。
她想了想道:“实在不行就在仓中放置几个炭盆子,每日里派人看着,烘烤几个时辰,人走时要撤走炭盆,万万注意防止走水。今年开年便是这般光景,屯谷仓何其重要,诸位都比我还要清楚!”
“是!”伙计们铿锵有力的应道。
“少夫人放心,我会亲自去看着的。”慕青应声道:“河道水位上涨,周大人已组织劳力上堤坝了。”
有伙计点头道:“是,很多农户在家看着这雨也是愁,闲着也是闲着,都自发去了坝上,毕竟万一堤坝塌了,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堤坝万一被冲毁,首当其冲受害的便是万亩农庄良田。
周汶自打上任以来便极其重视堤坝的防固,就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将天灾的损失降到最低。
柳月影有些坐不住了,起身道:“我们也去堤坝上看看,看看济世堂能做些什么。”
马福赶着车停到堤坝下不远的空地上。
柳月影刚下马车,抬眼便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披着一身蓑衣,未戴斗笠,身姿挺拔而魁梧,格外立体深邃的五官在迷蒙的细雨下更添一丝神秘的味道。
他侧对着她这方,正同周汶说着什么。
柳月影轻步靠近,便听到他磁重的声音徐徐道:“……堵不如疏,龙眠河有诸多支流,下游与大沙河、挂车河都各有交汇,周大人不如再安排人多挖几条排水渠,若能将水引到入海口便是最好的。”
周汶皱眉沉思着,往年泄洪都是泄到良田中,一来缓解了堤坝的压力,二来也解决了良田的灌溉问题。
可今年田都快让雨给泡透了,自然不能再往田里泄了啊!
得了阿修的建议,周汶有些茅塞顿开,再细细想想可行性,忙拱手作揖道:“多谢大当家。”
阿修虚扶了他一下,道:“周大人不必客气,若人手不够,鹿鸣山上有的是壮汉,周大人尽管开口便是。”
两人笑着,一转头便瞧见一旁的柳月影。
周汶笑着道:“少夫人怎地来了?这雨天路上全是泥,再溅湿了您的裙角。”
柳月影看向周汶,他一向是最注重仪态仪表的书生,此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裤腿挽到了膝盖处,披着蓑衣戴着斗笠,长袖上沾了不少泥巴点子。
柳月影笑了笑,道:“周大人不辞辛苦,亲自上堤坝带着百姓们劳作,我也只是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而已。周大人不用管我,且去忙吧!”
周汶笑眯眯的点点头,忙不迭的走了。
柳月影转头看向阿修,歪头道:“阿修,你怎么来了?”
阿修在瞧见她的那一瞬,眼眸便是一亮,要拼尽全力才能压得住雀跃的唇角。
他扬了扬下巴,略带傲娇,“我这江南十八水路总瓢把子可不是说说而已。”
柳月影“噗嗤”一笑,莫名轻松。
放眼望去,堤坝下的空地上,有人打着土方子,有人将刚砍伐的树木锯成尺寸合适的木桩,有人呼喊着号子,扛着装满砂石的麻袋往堤坝上运送。
大家或披着蓑衣,或挽着裤腿,来来往往,步履匆匆。
虽天公不作美,可依旧浇不灭百姓们对待生活的热忱。
看着眼前这副热火朝天的景象,柳月影竟无端觉得信心满满。
只要众志成城,齐心协力,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她环顾四周,笑着抬手指了指,道:“咱们也出一份力,在那处空地上支个朝天锅,为百姓们解决吃饭问题。”
“成!此事交给我,大奶奶放心!”冯六应得格外大声,他被坝上的火热感染得心潮澎湃,恨不得立马挽起裤腿子冲进雨里,同大伙一起干活去!
所谓朝天锅,便是以鸡肉、驴肉吊汤底,肉汤中煮些猪下水,配上烙饼,既能解馋又能顶饱,肉汤还能喝了暖身。
早年间,北方的农户入城赶集,天寒地冻,路远迢迢,到了城中便肚腹空空,连口热乎的都吃不上。
于是便有人想到在集市中支起一口大锅,如此煮些肉汤。
百姓们围锅而坐,一张烙饼,一碗肉汤里满满的猪下水,热热乎乎吃下去,浑身都暖和了。
因锅口朝天不加盖,故此得名“朝天锅”。
这样阴雨连绵的天气,百姓们淋着雨在坝上出苦力,能得一碗热乎乎的朝天锅,不比那冷硬的干粮妥帖多了?
柳月影嘱咐道:“汤底加些驱寒且味不冲的草药,百姓们日日淋着雨干活,莫要病倒了才好。让大家敞开吃,肉管够!”
“成嘞!”冯六拱了拱手,便跑去马福那边,要卸下一匹拉车的马,急着赶回柜上吩咐此事。
阿修一直静静地听着她说,看着她脸上的笑颜,明眸晶莹透亮,朱唇开开合合,他也不自觉地跟着勾起了唇角。
眼角余光瞥见了什么,阿修的脸色猛地一凛。
土方子打好了,便由人背着上堤坝,十几块土方摞起来,高过了头顶,人背在身上微微佝偻着才能前行。
一男子正背着土方打从柳月影身侧过,因地湿路滑,脚下不稳,稍一趔趄,他后背上最顶端的那块土方子便要掉下来。
阿修来不及多思,一个闪身便挡在了柳月影的身侧。
高大的身影将她牢牢的护住,却是始终都不敢碰她一下。
柳月影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觉得头顶笼罩下一片阴影,再一抬头便见阿修的脸色微微有些难看。
“唔!”
他死死的咬紧了牙关,拧起了眉心,还是没忍住闷哼了一声。
“砰!”
土方子落地发出闷响,激起满地的泥泞。
柳月影反应过来,仓惶的看向落地的土方,忙又看向阿修,急切道:“阿修!你怎么样?”
运送土方的男子也慌了神,忙停下脚步,却因背着土方而不敢乱动,只惊慌道:“天爷啊!大当家,你没事吧!我这……路太滑了,我一时没留神。”
阿修缓过一口气,挺直了脊背,道:“无妨。”
旁边有一同劳作的农夫跑过来,七手八脚的帮忙把土方又摞回去,嘱咐道:“下回少背点儿,这路不好走,你可仔细点儿啊!”
“就是,即便没砸到人,自己摔了也是够受的。”
“大当家没事吧?”
“大当家要不寻郎中看看吧!”
阿修摆摆手,冲众人道:“道路泥泞湿滑,大家都注意安全,不要图快,安稳第一。”
“是,多谢大当家。”
柳月影有些紧张的仰头看着阿修,她能看出,方才那块土方若落下来,是要砸到她的。
若没有他及时的挡到她身侧,这么一块土方砸下来,估计她半个膀子都得废掉。
可他却如没事人一般,只闷哼了一声,便面不改色。
“阿修,你当真没事吗?要不跟我回济世堂,我请郑郎中给你瞧瞧吧!”
阿修不屑一顾的笑笑,道:“我又不是泥捏的,当真没事,你别放在心上。”
男子又挂起少年人独有的那抹桀骜不驯,骨子里便是掩不住的狷狂,眉眼凌厉深邃,好似天地万物皆不放在心上。
到底把什么放在了心上,唯有他自己知道,却小心翼翼的掩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