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影带着勃然怒气,风风火火的回了侯府,一路直奔牡丹院。
路上偶遇的下人们见着少夫人那脸色,纷纷大气不敢出,个个如鹌鹑一般缩在一旁。
柳月影未经人通报,一路“杀”进了牡丹院。
李氏正端坐软榻上悠闲的喝茶。
前几日,她初闻自己的私房钱打了水漂,着实食不下咽了许久,日日上桌的美味佳肴都吃不下了。
后来,兄长千保证万保证会帮她赚回银子,她才安枕了两日。
本也不信兄长的,可没过几日他便送来了银票,李氏心头大安。
虽离私房钱的数目还相差甚远,但只要见着“回头钱”,李氏便满意了,总能慢慢再攒回来的。
正品着茶,抬眸便见柳月影黑沉着一张脸冲进了前厅,李氏老脸一沉,拧眉道:“你现在越发没有规矩了,进父母的院落都不着人通禀的吗?”
柳月影连礼都懒得行,开门见山道:“母亲投了顾老板的生意,亏得血本无归?”
李氏愣怔了一瞬,忙绷着脸,梗着脖子道:“生意嘛,总有成有败,月娘你入商道多年,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吧?”
她微微蹙眉,不满道:“再说,我亏的是我的私房银子,你个做儿媳的,还要管婆母的私房银子不成?”
柳月影继续冷冷道:“亏了银子便让李家舅父出去放印子钱?”
李氏一听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喃喃的闭上了嘴。
“母亲可知私放印子钱是什么罪名,会给侯府招来怎样的污名?”柳月影深吸一口气,冷冷道:“母亲可知舅父逼出了人命?”
李氏大惊失色,开口狡辩道:“这不可能,你舅父再糊涂也不会伤人性命的!”
“那尸体现如今还停在济世堂,母亲要亲眼去看看吗?”
看柳月影丝毫玩笑的神情都没有,李氏有些慌了,眼神飘忽不定,脸色都跟着白了几分。
柳月影满脸冷肃,“杀人偿命,我这就送舅父去官府,特来知会母亲一声。”
李氏一看柳月影要动真格的,立马摆出泼皮无赖那一套,顺着软榻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拍着大腿哭丧道:“天爷啊!我没法活了!我就是想攒点儿银子,又有什么错!”
“……”
“你父亲那个老不死的日日宿在迎春苑,什么好的都给了青鸾那个贱人,我为自己多攒点儿棺材本又有什么错!”
“……”
“富贵险中求,没有不亏本的买卖,我不就是赔了点儿银子嘛!就让你个儿媳妇指着鼻子骂!”
柳月影烦躁的拧起眉心,李氏简直是混淆根本,胡搅蛮缠,她说的是那点儿银子的事儿吗?!
李氏红着眼,梗着脖子道:“你说杀人偿命,那欠债不该还钱吗?你舅父又有什么错?”
柳月影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做买卖不是赌博,你不能抱着赌徒的心态,生意是有盈亏,可哪家商户不是在投入前深思熟虑,将风险都了然于心,生意不是铤而走险,有勇无谋!”
她冷冷的看着李氏,道:“你被顾夫人哄骗两句便着了道还有理了,为何事先不同我商量?亏了银子便也罢了,为何不同我说?!私下里寻你那兄长来帮忙,他是个什么东西,你自己心里难道没数吗?!他如今逼死了人命,你说他有什么错!”
柳月影的话说得毫不客气,甚至连敬称都懒得唤了。
“我没那闲工夫听你在这儿哭爹喊娘,我只问你一句,你是要补齐亏空的私房银子,还是要救你兄长的命?”
李氏瞪大一双三角眼,不可置信的仰头看着柳月影。
柳月影单看她的眼神便知她在想什么,李氏既想让她给补上银子,又想李家舅父安然无恙。
她冷笑一声,居高临下的斜睨着李氏,道:“二者选其一,没有两全其美的事!”
李氏泄了气,快速的眨眼思量着,此事她不占理,出了人命便不是件小事,她瞧着柳月影那一步不退的肃然神色,也是心中惶惶。
思前想后,李氏还算有些人性,喃喃道:“那个……不能让你舅父去坐牢啊!”
柳月影瞥了她一眼,沉声道:“管好你的娘家人,和吸血虫一般扒着苏家这么多年,也该够了!从今往后,李家休想从你这里再拿到一文钱,李大头又不是没有手脚的残废,他能种地就种,不能种地就统统饿死去吧!”
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柳月影是彻底被李氏外加她娘家给惹毛了,什么礼教规矩,什么和顺恭谨,统统扔到了九霄云外,她现在就是个炸药桶子,一点就着。
李氏被柳月影骂得一愣一愣的,直到再瞧不见她的身影了,李氏这才回神一般,坐在地上拍着大腿的哭喊:
“儿媳妇造反啦!哎呀,天爷呀!指着婆母的鼻子骂,这侯府当真容不下她啦!我的命好苦哟……”
***
柳月影亲自去了那村妇的家,正巧慕青带着孙郎中和一位柜上的账房先生也到了。
简陋的土坯房就建在农田的旁边,村妇一家以前靠种些花生过活。
农田并不大,地势也算不得好,如今已尽显荒凉。
村妇怯怯的站在门口,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她身边还站着个约莫四五岁的男娃。
孩子浑身脏兮兮的,一手拽着村妇的衣角,怯生生的半躲在她身后,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的看着这群锦衣华服、穿着体面的贵人们。
“前两年,家中不是这样的。”
村妇招呼着柳月影坐到了院中的小板凳上,局促的用破了茬儿的碗端了些热水,悲伤道:“我儿媳贤惠能干,地里的活儿都是她在操持,我儿子常去码头帮着脚夫接些装卸货船的活计,一家子说不上多富裕,却也不愁吃喝。”
村妇沉沉叹了口气,又一次红了眼眶,“可怜我那儿媳生了场重病,我儿子砸锅卖铁也要救她,汤药钱掏空了家底,儿媳也没救回来,早早便走了,就留下这么个娃儿。”
村妇泪眼婆娑,一手将男娃揽在怀里,疼惜的拍抚着他的后背,“我那儿子着实被伤着了,单靠他一人家里家外的忙活,我是个不中用的,帮不上他的忙,地也荒了,这两年他都累得瘦脱了像。
“前阵子,小孙儿生了病,这可把我儿子吓坏了,生怕他同他娘一样。家中早被掏空了,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银子,这才借了印子钱。”
说着,村妇眼中泛起排山倒海的恨意,咬牙道:“那李大头带人上门要债,家中没有值钱的物什,他们便砸了个遍,扬言就是死也得把钱还上,拿不出钱就拿命还!我儿子这才一时想不开,走了绝路了!”
村妇抱紧了男娃,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男娃窝在祖母的怀里,懂事的抬起小手,一点点的擦拭着她脸上的泪。
柳月影看着此场景,鼻尖有些泛酸。
俗话说,印子钱,一还三,利滚利,年年翻,一年借,十年还,几辈子,还不完!
印子钱就没有不带血的!
冬末春初的风卷携着悲凉吹过漫山遍野,吹进了这处不大的农家小院,却如何都吹不散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彻骨哀伤。
柳月影沉默许久,心中敬佩男子倾家荡产给爱妻治病,又同情孩子年幼丧母。
看看一贫如洗,家徒四壁的土坯房,柳月影叹了口,从袖中掏出银票,塞到村妇手中,“大婶,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无论如何,你都要好生活下去,将小孙儿养大成人,他现在只有您了,若您有个三长两短,他要如何?
“这银票您拿着,李大头不会再来要债了,您带着小孙儿好好过,农田能种便种,种不动便把地卖了。”
村妇拿着那张银票,双手不停的抖,眼泪哗哗直掉,一个字都说不出。
那是她这辈子连带着下辈子都见不着的钱,足够她养老,也足够小孙儿长大成人,念书识字,足够他们祖孙二人安安稳稳的过几十年。
柳月影握紧村妇的手,柔声道:“大婶,我带了人来为您写诉状,您把此事原原本本的再说一遍,说清楚。”
村妇有些惶然的看着柳月影,问道:“少夫人给了这么多银子,这状我还要告吗?李家不会找上门了吗?”
柳月影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道:“大婶不必担心,这份诉状放在我这里,我将来有用处,算是大婶帮我一个忙吧!”
村妇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账房先生凑到村妇跟前,掏出身上的笔和纸,认真的边听边记。
孙郎中则拉着瘦小的男娃,给他细细诊脉。
柳月影起身,走到农家小院的门口,望着荒下来的农田,不知心中作何滋味。
她如此呆呆的站了许久,直到账房先生过来,恭敬道:“少夫人,您看看,还有何不妥,在下再行修改。”
柳月影接过那份诉状,扫了一眼,点头道:“甚好,劳烦先生回去交给赵五爷保管好。”
“是,少夫人放心。”
一行人坐上马车,准备离开此地。
临行时,村妇拉着小孙儿跪到院门口,冲着柳月影的马车直磕头,看着男娃眼中懵懂的清澈,柳月影心头阵阵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