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香樟寺所在山头隶属鹿鸣山,离主寨并不远。
阿修带着人赶到香樟寺时,远远的便见一道身影跪在寺门前。
即便夜色深浓,依旧能瞧见那抹挺直的背影。
一身灰蓝色的僧袍已洗得有些泛白,他不知在此处跪了多久。
齐绾被收监,玄贞与她的事瞒不住了,他被逐出师门。
师父被他气得病倒,他便一直跪在香樟寺门口。
不求师父原谅,不求香樟寺还能给他容身之所,只求佛祖开恩,让师父早日康复。
阿修走到玄贞的跟前,蹲下身直视他。
玄贞没想到深更半夜,还有香客上山,跪得晕头转向中,骤然看到一张五官凌厉深邃,眉眼桀骜不驯的俊脸,两只手臂随意的搭在膝头,连蹲姿都透着一股子潇洒肆意。
玄贞微微一怔,遂双手合十,哑声道:“施主,夜已深,上香明日请赶早。”
“齐绾死了。”阿修单刀直入,毫无迂回,一双如狼的眼眸直直的盯着元贞。
玄贞闻言,猛地一颤,震惊而又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年岁并不大,甚至有些眼熟的男子。
见他毫无玩笑之色,玄贞的眼中浮上浓重的沉痛,他猛地闭上双眼,拧紧了眉心,心口疼得他一向挺直的脊背微微的弯下。
阿修面无表情的看着玄贞,似在欣赏着他的痛苦,又似在审判那个傻傻的女子为了这段情,奉献了清白、奉献了名誉、奉献了生命,到底值不值得。
玄贞自认从小的修为能撑着他一直跪下去,却不想她的死讯竟将他轻易的击垮。
他跪坐在地,一手撑着地面才不至于让自己狼狈的倒下。
许是太过难过,许是太过压抑,玄贞竟向眼前陌生的男子讲述了这段过往的另一面。
他是个孤儿,尚在襁褓中便被遗弃在了香樟寺的门口。
师父捡到他,带入寺中抚养长大。
从他记事起,他便剃度出了家,赐法号玄贞。
佛寺中的生活是枯燥而单一的,可玄贞自小便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那日,他随师父到陈府讲经,是他第一次走出深山。
那个雨天,他接过齐绾手中的竹伞,触碰到她的指尖,她只知自己心跳得好快,却不知他亦红了耳尖。
他自小习琴,自然听得出她琴音的生疏,却也听得出其中的真挚与热烈。
他借着教她琴艺而接近她,却又不敢逾矩半分。
未沾染半点红尘的儿郎,对情之一字向往又紧张,胸口处的悸动是那样的陌生。
禁忌之恋便如那神树上结的果子,充满了诱人而神秘的芬芳,明知会触犯戒律清规,却仍是忍不住想要尝一口。
有些事,发生得自然而然,动情时便没了理智。
老人常说: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可他自小长在空门之中,从未见过红尘。
他是高山上的佛子,不知红尘繁华,不染世间尘埃,却独独为她驻足停留。
“我知此事一旦被人揭发,后果不堪设想。我已决意还俗,带她远走高飞,她为何不能等等我……”
玄贞低哑的嗓音浸满了夜的凉,凉透了人心。
阿修冷然道:“她向官府认了罪,是她勾引强迫了你,明日便会被沉潭,她不甘受辱,亲手割了自己的颈动脉。”
玄贞痛苦的闭上了眼,禁不住浑身颤抖,“怪我,都怪我,如果我能早一点,再早一点……”
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滑过他端正清秀的脸庞。
佛子为情落泪,是多年的清修无用,还是情之一字太过深沉而致命?
“勾引?强迫?”玄贞哭着笑了,摇头道:“不,遇见她是我修来的缘法,是救赎,是因果。她是我生命中的一道光,为我照亮了红尘路。”
她走了,光灭了,余生红尘路漫漫,他孑然一身,踽踽独行。
阿修深深的凝视着玄贞,慢慢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沉默良久:
“鹿鸣山收容世间不容之人,若无处可去,便去鹿鸣山寻我。”
说罢,便带着人离开了香樟寺。
***
柳月影坐立难安的苦等了一夜,也没等到鹿鸣山给她传个信儿,心头的不安愈盛。
一早,她便直接去了府衙。
周汶得知她来,心下叹息,迎出了府门。
当看到周汶那悲悯的眼神时,柳月影只觉心口“咯噔”一下,哑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周汶叹了口气,“昨夜陈夫人割喉自尽了。”
他压低声音,凑近她一步,道:“你的人来晚了一步。”
霎时,柳月影只觉得呼吸都窒住了,生生憋红了一双明眸。
周汶不便多言,可看着她此刻的神情,亦觉得惋惜,沉声道:“少夫人,请节哀,人各有命,这是她自己选的路。”
柳月影垂下羽睫,挡住眼中汹涌澎湃的悲哀,轻声道:“齐绾的尸身何在?”
“今晨天刚亮,玄贞便来府衙收敛了她的尸身。”
想来陈家人是不会为齐绾收尸的,周汶思虑一番,便允了玄贞的请求。
他能下山来,亲自来府衙为齐绾收尸,便是没有逃避,证明了那份真心。
“我知晓了。”柳月影微微抬眸,红着一双眼,死死的盯着周汶,哑声道:“周大人,我能求您一件事吗?”
周汶看着她如泣血般的眼眸,如何都说不出拒绝的话,“少夫人请讲。”
“府衙是否能收回陈家的那块贞洁牌坊?”
周汶叹了口气,“经此一番,陈家当不起那块牌坊了。”
虽为男子,周汶亦是觉得“贞洁牌坊”是对女子的压榨与禁锢。
陈家凭着那块牌坊享受了整整十二年的礼遇与敬重,皆是齐绾拿一生换来的。
若无今朝之事,那么她这辈子都要背着那块牌坊,困守四方之地,无任何幸福欢愉可言。
他明白柳月影的意思,陈家的一切美名皆因齐绾,如今再无任何理由了。
柳月影马不停蹄的去了柜上,取了些现银,直奔鹿鸣山。
她还未上山,便见胡彪迎了下来。
“柳当家。”胡彪叹息道:“我知你一定会来,是以在此相候,大当家要我替他言语一声,事儿没办成,有愧柳当家所托。”
柳月影微红着眼眶,微微施了一礼,摇摇头轻声道:“二当家言重了,我已知晓原委,此事怪不得你们,你们当尽力了。”
“终是我们晚了一步。”胡彪也有些惋惜,好歹是条人命。
柳月影不想多言此事,只拿出荷包,递给胡彪,解释道:
“此前,齐绾在济世堂有一部分分成,我连本带利都取了出来。周大人说玄贞收敛了齐绾的尸身,我想他已不在香樟寺,雪狼神通广大,定能寻到他,劳烦将这些银子交给他吧!为齐绾安葬也罢,或是他自留也好,终归,他是齐绾用命保下的人,我想齐绾也想他今后好生活着。”
胡彪双手接过荷包,郑重道:“柳当家放心,我定亲手交予玄贞。”
她未问阿修去了何处,胡彪也没贸然解释,他去盯着玄贞了。
阿修想看看玄贞要如何安葬齐绾,也怕他一时想不开,殉了情。
那齐绾的死便没了任何意义。
没能为柳月影救下齐绾,总要盯着善后的。
柳月影再未多言,转身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
身心疲惫的回到侯府,柳月影什么都不想管,只想寻个清净的地方好生睡一觉。
原想去青松院,可她昨夜枯坐了一夜,还是先回了海棠院洗漱更衣。
苏离川已醒了酒,竟意外的来了海棠院。
柳月影强打起精神,问道:“夫君是有事?”
苏离川抿了抿唇,道:“月娘,我听闻陈家少夫人出事了,你昨日是为此事奔波?”
“是。”柳月影没藏着掖着,坦然承认。
“月娘,那样的女子,你就不该同她有所往来!”苏离川不满的拧起眉心。
柳月影本就满心沉闷悲痛,回府迎面撞上苏离川的质问,一股火直冲脑门,她拧眉道:“你觉得她是怎样的女子?”
“不守妇道,不知廉耻,简直丢尽颜面!”苏离川毫不客气,眼中是浓重的不屑。
柳月影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冷声道:“你见过她吗?认得她吗?知晓她的为人吗?齐绾在此事上是有不妥,可她就该死吗?!”
她赤红着一双眼,将所有的悲愤化作不满,脱口而出:
“那块贞洁牌坊压了她整个青春年华,她足足守了十二年的寡。而陈家享受着那块牌坊带来的所有好处,是以齐绾的幸福为代价换来的!
“当年,陈家本就不该为自己重病缠身的儿子谋亲事,平白毁了一个姑娘的一生,可他们偏偏为了给自己儿子冲喜迎娶了齐绾。既已死在了新婚夜,就该在守孝一年后,放齐绾自由,但陈家为了所谓的虚名,求了贞洁牌坊,生生困了她十二年,若无今朝之事,还会继续困她多久?二十年?五十年?一辈子!
“你一句‘不守妇道’便将一女子钉在耻辱柱上,若她是你的妹妹、你的女儿呢?你也如此这般想吗?!”
声声如刀的质问,似带着血一般扑向苏离川,激得他面色涨红,怒道:“荒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是她的命,她得认!难道她与人苟且,丢尽颜面是对的?”
苏离川眉心紧拧,看着柳月影,道:“月娘,你如今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不该如此的!”
柳月影疲惫的阖上眼,她也想问问,他为何会变成这样?
就连周汶,就连鹿鸣山上的山匪们,都对齐绾抱有两分同情与惋惜,可苏离川却如市井小民一般,不问来龙去脉,不分青红皂白,对齐绾妄加指责。
恰时,春禾急步而入,打破了两人之间僵硬紧绷的气氛。
看看苏离川的怒火中烧,再看看柳月影的面色冷沉,春禾小声道:“少夫人,周大人请您去趟府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