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天地间只余雨声。
暴雨无情的冲刷着天地万物,冲刷着喜悦,同样冲刷着罪恶。
利州行宫。
贺璋端坐高位,浑身湿透,脸颊、脖颈,双手连带衣襟处都沾满了血,分不清这全身的透湿到底是因着这场雨还是因着这一身血。
他静默的坐着,温暖明亮的烛光永远照不亮他那张阴沉可怖的脸,此刻血迹斑斑,犹衬得他如地狱中爬上来的厉鬼,邪恶又森冷;
他静默的坐着,与灯火通明的金碧辉煌格格不入,似一具行将就木的游魂,眼神定格在大敞的门外,看着这场不知尽头的夜雨,无人知晓他在想些什么;
他静默的坐着,庭院中白日里树影婆娑,风景宜人,可如今狂风大作之下,枝条随风狂摆,张牙舞爪,伴着风声呼啸,似一道道正在哀鸣的冤魂;
他静默的坐着,好似能坐到地老天荒,身上的血还带着白蟒阴冷的味道,环绕在他的周身,不停的冲击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夏佐自大门外进来,曲步上前,几十步后一撩衣袍,跪倒在地,双臂伸直,深叩一首,朗声道:“小生恭喜太傅斩杀白蟒!太傅不愧为真神下凡,英勇无双!”
贺璋慢慢挪动眼眸,看向夏佐,良久,沙哑道:“起来吧。”
夏佐不敢贸然抬头直视贺璋,书生之礼端得足,轻撩衣袍起身,只眼角余光向上瞥了一眼,带着关切的问道:“太傅可有受伤?”
“无事。”
“那太傅这是……”回来了不赶紧洗漱更衣,独自一人在这呆坐着是什么意思?
贺璋看着夏佐,嗓音似更低沉了两分,缓缓道:“此事有蹊跷,派人去查。”
夏佐心头一跳,面色却未见慌乱,只狐疑道:“太傅可是发现了什么?”
贺璋有些疲惫的闭了闭眼,淡淡道:“没有,只是直觉。”
夏佐微蹙眉心,白蟒已死,即便事有蹊跷也无从查起了吧?
可他不敢反驳贺璋的话,只恭敬的躬身一礼,应道:“是,小生定着人前去详查,太傅放心。”
夏佐看了眼贺璋那青灰的脸色,此刻还沾着血迹,实在骇人得很,他轻声劝道:“太傅今日累了,小生伺候太傅沐浴更衣,早点歇着吧!”
贺璋摆了摆手,兀自起了身,“你下去吧。”
“是。”夏佐再施一礼,躬身退出了偏殿。
夏佐知晓贺璋的毛病,十余年不允人近身,连洗漱沐浴时也不允人伺候在侧。
即便在京都贺府中时,他对任何人的疑心与防范都从未松懈过。
姬妾们侍寝时,需得卸掉所有钗环首饰,扒得光溜溜的被抬入贺璋的内寝,俨然如帝王临幸后宫嫔妃。
其实以前,贺璋不是这样的。
夏佐记得早年间,府中一妾室深得贺璋的喜欢,平日里宠爱有加。
有一回侍寝时,妾室许是觉得头上的发钗硌人得很,随手摘下。
可就这一个动作,便引得贺璋下意识的反抗,待回过神时,他已拧断了妾室的脖子。
多年来,明里暗里的刺杀不计其数,贺璋出手几乎成了本能。
渐渐地,贺璋多疑的毛病愈加严重,已达到草木皆兵的程度。
为何如此敏感多疑呢?夜路走多了,总怕撞到鬼啊!
左不过都是心魔罢了。
夏佐站在廊下的暗影中,看着庭院中被暴雨狂风摧残的花草树木,他深吸一口气,如此多疑之人却冒险亲临新野斩杀白蟒?
看来,多疑也架不住野心磅礴啊!
***
鹿鸣山小竹楼里。
彼时,洛景修端着碗小米粥坐在床榻旁,剑眉紧拧,一双眼眸怒瞪着床榻上的小女子。
柳月影倚靠在软枕上,扭头冲里侧,不理他,小嘴儿噘得老高,能挂俩油瓶子。
老丁头来时便觉得气氛不对,站在楼梯口向里抻头,恰巧瞧见了这一幕。
嘿!这可当真稀罕了哈!
小两口吵架了?
大当家待夫人,那可真是百依百顺,摘星揽月,如珠如宝,无有不从,竟也学会顶嘴了不成?
老丁头冲身边的春禾小小声问道:“这是怎地了?”
春禾看着小老头儿满脸闪着八卦之光,两撮山羊胡都快兴奋的飞起来了,哭笑不得。
她轻叹一声,言简意赅的说了缘由。
原是洛景修要为孩子请乳母,柳月影却想亲自喂养,这不,两人意见不合便别扭起来了。
恰时,内寝传出对话声:
“月儿,你刚生产完,身子虚,得好生休息。孩子夜里哭闹,怎能让你自己喂奶呢?”
“我辛苦生下的孩子,为何不能自己喂?”
“孩子隔两个时辰便要吃奶,如此你怎么能休息好啊!”
“我的孩子就该吃我的奶长大,被别人带大若以后同我不亲了怎么办?”
“这怎么可能呢?咱们谁不是吃乳娘的奶长大的?乳娘怎能同亲娘相提并论呢!”
“我不要!”
“你怎么这么犟啊!”
“……”
老丁头听乐了,背着药箱子便进了内寝,“嗐!我当什么事儿呢!”
他大手一挥,拍板决定,“好了,别吵了!我决定了,丫头自己喂,喂六个月后,孩子可以吃点儿米糊糊,奶水吃的就少了,待满周岁就不必亲自喂了,换牛乳羊乳皆可。”
老丁头坐到绣凳上,笑眯眯的为柳月影把脉。
他今日是来给柳月影看看,开点儿排恶露的药,若她不打算自己喂奶,他还得开点儿回奶的药,再顺便看看新生儿有没有什么不妥。
其实昨晚已经看过了,只是娃儿刚生下来,也需观察两天。
洛景修闻言,拧眉道:“奶水不是吃越久越好的吗?”
老丁头掐着脉,不屑的白了他一眼,道:“嘁,谁告诉你的?过了头几个月,母乳中的养分会越来越少,供应不了孩子身体所需,吃得杂一点儿对孩子好。”
洛景修拧眉沉思,他听说过寻常百姓家是这样养孩子的,可那不是条件有限,请不起乳娘,没办法的事吗?!
越想越不对,洛景修不服气道:“可是达官显贵家的孩子,谁人不是几个乳母伺候着,咱们又不是请不起!”
他洛景修的女儿,哪里能受这委屈?
若有可能,他巴不得请上十个八个奶娘,就怕女儿没饭吃。
老丁头山羊胡一翘,回怼道:“你怎么不说宫中的孩子多夭折呢!”
洛景修一张俊脸都黑透了,这老不死的会不会说话!
老丁头老神在在道:“宫中纵然有诸多阴谋算计,可养孩子的方式方法就没问题吗?养得太精贵了不是什么好事,百姓家的孩子什么都吃,就说咱们寨中的孩子,哪个不是这般养大的?山间地头的蹦跶,撒尿和泥,上房揭瓦,小孩子嘛,磕着碰着很正常,寻常有个头疼脑热的也不必惊慌,孩子不挑食,吃得杂,反而不易得病。你瞅瞅,那一个个孩子多皮实!”
洛景修虽不愿接受,可也不得不承认老丁头说的是实话。
就说娇十三娘家的那三个娃,成日里皮得和猴儿似的,倒当真极少听闻他们生病。
老丁头觑了眼洛景修的脸色,冲柳月影眨了眨眼。
柳月影挑了挑眉梢,瞬间红了眼眶,小手揪着洛景修的衣袖,小小声道:“阿修……”
猫儿呢喃,挠人心尖。
洛景修缴械投降,沉叹一口气,无奈道:“我是拿你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柳月影破涕为笑,扑进他怀中,小脑袋窝在他颈间,乖巧的蹭了蹭。
洛景修拍抚着她的后背,还是不放心的嘱咐道:“就算要亲自喂养孩子,也要首先顾及着自己,若当真吃不消,一定不要硬撑,知道吗?”
“嗯嗯!”
洛景修无奈,如今是应得挺乖,到时候还不知要如何犟呢!
可他有什么办法,怀中人是他的全世界,如今更是给他生了个小祖宗,他的命根子早攥在了她的手中,自然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许是心情舒畅,柳月影的身子没什么问题,老丁头又嘱咐了两句便告辞了。
待他走后,春禾便抱来了孩子。
柳月影迫不及待的接入怀中,温柔的看着孩子的小脸儿,笑眯眯道:“阿修,孩子长得像你,真好看!”
洛景修坐在她身边,将她揽入怀中,她抱着孩子,他抱着她。
“孩子还小,哪里能瞧出长得像谁?”
“真的能,你看,她的眉骨像你一般高高的,眼窝有些深,睫毛好长呢!”
春禾也在一旁搭腔道:“大当家,夫人,十三娘也说小姐长得很好看呢!”
柳月影喜笑颜开,抱着孩子亲了又亲,偏头看向洛景修,问道:“你可给孩子取名字了?”
洛景修挑了挑眉梢,调侃道:“不是你说叫桃儿的吗?”
柳月影轻笑出声,嗔怪道:“哎呀!那乳名可以叫桃儿,大名总不能这么随便吧?你是不是还没想好?”
洛景修从身后抱紧她,将下巴放到她的肩头,同她一道看着孩子,哑声道:“想好了,想了很久呢!”
“那叫什么?”柳月影好奇极了。
“乳名就叫锦桃吧,至于大名嘛……”洛景修亲了亲她的脸颊,问道:“千羽,洛千羽,可好?”
“千羽……”柳月影细细的在舌尖咀嚼着这两个字,品味其中的含义。
“我没什么可给她的,只许她一生自由,愿她能振翅高飞,翱翔九天,无论何时,都有我在她的背后。”洛景修柔声道:“月儿可喜欢?”
不知为何,柳月影有些鼻酸。
自由,于未有经历之人而言许是无足轻重,可于他们而言却是极为珍贵的。
他曾困于极北之地八年,她曾受困于侯府六年,他们最终都为了自由二字,拼尽了全力挣脱牢笼与枷锁。
他们的女儿何其幸运,生来便被爹爹许下了一生自由!
柳月影笑了,眼眶却湿润了,轻声道:“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