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巡逻中途偶有一两个卫兵擅离职守是常事,末将也并非那等不通情理、酷爱检举同僚之人,毕竟以后还是要在军中混的,但是今夜忽闻公主遇刺,再联想到张统领独自离去的那段时间,末将警惕心起,忍不住悄悄混进统领的公幄中,结果发现了这个东西……”
站在羽林卫临时营地公幄内的中年男人正一脸严肃地讲述着发现凶器的前因后果,而不远处被指控的羽林卫统领张鑫则目露杀意,若非金吾卫牢牢按住他,恐怕他真会让那男人血溅当场。
那把弓弩被呈到赵望舒面前,她拿起它仔细地上下检查。
而被迫跪在地上的张鑫已经在一边叫骂一边辩解:“罗辉,你这狗畜生居然敢污蔑我!你定是记恨我把校尉一职给了旁人,所以将什么弓弩放进我的公幄里……”
“统领,末将是对您有怨言,因此才来您的公幄搜查,但一码归一码,这弓弩确实是在这里找到的,您也确实有作案时间。”
那叫做罗辉的卫兵被骂得面色涨红,言语却依旧有条有理,比张鑫的申辩更为有力。
张鑫被刺激到,辱骂的词语变得愈发粗鄙难听,就在赵望舒皱起眉准备喝止他时,一道低沉声音抢了先:“张统领,指向你的证据可不只弓弩。”
在冷宫枯井里捞出的沾血斗篷和鞋靴被冯玄晖扔到地上,按照衣鞋的尺寸,嫌疑最重的无疑是他与张鑫,但后者却不知是没想到还是没胆量、并未攀扯冯玄晖来推诿嫌疑。
“擅离职守的那段时间,你去做了什么?”
冯玄晖好整以暇地俯首盯着跪在地上的人,他的口吻并不压迫,问题也不算刁钻。
可是张鑫却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才憋出一个模糊的回答:“卑职、卑职脾胃不适,去了茅厕……”
“狡辩无力,兼之证据确凿,足见你预谋刺杀太后、又误害了公主的罪行属实。”
冯玄晖的情绪转变毫无征兆,他没有变脸,只是突然拔高了音量:“来人,把这乱臣贼子押入天牢,着副统领冯沛暂时代掌羽林卫兵权。”
面临直接指控,张鑫还愣了一会,等到金吾卫来给他上镣铐,他才反应过来连喊冤枉:“殿下明鉴,卑职没有谋害公主!”
“他身上的确没有血腥味。”
在这种情境下,反倒是康瑞叶站出来指着张鑫替他说了一句话。
然而冯玄晖却摆着温润笑脸、漫不经心地驳回了她的质疑:“他在行凶之后完全有时间用别的气味祛除掩盖血腥味,纵使康小姐你的鼻子再灵敏,也难以分辨吧?”
像张鑫一样,先前表现得早熟大胆的康瑞叶也不敢同冯玄晖呛声,只是暗自撇了撇嘴就又退回到一边。
案件似乎临近告破,目前足有三个证据指向张鑫,而且他没有不在场证明,应对审问时也肉眼可见的心虚慌乱。
但是赵望舒并不感到轻松,这一切太过巧合,巧到像是人为。
她不相信冯玄晖没有产生过怀疑,只是与她不同,他想要的从来不是真相,而是利益,眼看着线索跟蔡氏扯不上关系,能捡个羽林卫兵权也算不错——那个副统领冯沛一听就是冯家人、是他的党羽。
很可惜,赵望舒要再一次使他的算盘落空了:“且先放开张统领,他不是谋害公主的凶手。”
听到她的阻止,冯玄晖已然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他只是似乎有些无奈:“赵小姐为张统领辩护的理由莫非与康小姐一样?”
“臣女没有为谁辩护,只是依据事实说话罢了。”
那把弓弩被赵望舒举起,她的指尖落在光滑的弓弦上,勒出淡淡红痕:“首先,这把弓弩不是凶器,它没有使用痕迹,仍处于崭新的状态。”
冯玄晖目光紧跟着她的动作,一一扫过弓弦和她略带薄茧的葱白指尖,他挑了挑眉,并未打断她的解释。
“其次——”
赵望舒弯腰把弓弩放到地上,然后拾起斗篷走到冯玄晖身前,就这么对着他比划:“凶手使用弓弩射杀公主,这是远攻,无需近身,也就是说祂不会被公主的血溅到,只有在祂去察看尸体时,祂披着的斗篷下摆和鞋底才会沾血。”
“这件斗篷的尺寸的确与张统领和睿王殿下相衬,但如果是他们披上斗篷,按理说下摆与地面相触的部分不会超过半寸,哪怕算上鲜血蔓延浸染,也没可能超过一寸,可是斗篷下摆的血迹却足有三寸。”
“这意味着斗篷对于凶手来说根本不合身,祂的真实体形应该比张统领和睿王殿下要矮小一些。”
“同样的,鞋靴也不合凶手的脚,如果祂在案发现场留下鞋印,受力不均导致的鞋印深浅差别有一定可能暴露祂的真实脚长,因此凶手费心抹去痕迹,只为了制造这一出栽赃陷害的戏码。”
话音落尽,被排除嫌疑的张鑫挣脱金吾卫,在感激涕零的朝赵望舒拱手一拜后,他作势要冲过去殴打那个诬告他的卫兵罗辉,却被冯玄晖一个眼神定在原地。
赵望舒的手腕被眼前人轻易握住,她手中的斗篷也遭到一股拉扯,为防破坏证物,她连忙松手任由冯玄晖将其夺走,但对方温热干燥的掌心却仍然覆在她的肌肤之上。
她还以为这回的反驳惹得冯玄晖动了真怒,不曾想他含笑的声音响起,却是在问:“赵小姐早就发觉斗篷和鞋靴是凶手的障眼法,怎么还借此来恐吓本王、给本王扣上嫌犯的身份?”
她恐吓他?
简直是恶人先告状,真正被他恐吓了好几次的赵望舒都气笑了,她摆出一副无辜惊诧的神色:“臣女刚刚才想通那些疑点,绝没有故意攀扯殿下,殿下气量非凡,应当不会计较这点小误会吧?”
她知道冯玄晖不是什么好人,但她偏要给他戴高帽,看他舍不舍得下脸皮继续在明面上刁难她。
施加在她手腕上的力道猛地收紧,仿佛两人的骨头都要相触在一起,就在赵望舒准备咬唇忍住痛呼声时,冯玄晖手掌一松,让她的腕子解脱出来。
瞧见腕间那道显眼的红痕,她终究没忍住瞪了冯玄晖一眼,对方倒也不觉冒犯,只是垂眸用意味不明的眼神盯着她。
赵望舒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不再看他,而是迈步走向罗辉,换上略显凌厉的语气质问道:“如今事实已经分明,你对张统领的检举乃诬告,但你并无谋害公主的机会,所以应当是凶手指使你把弓弩藏进公幄中以此栽赃,你若坦白主使者的身份,或可从轻发落。”
“末将没有诬告,只是误告,都怪末将又蠢又性子急,因为张统领既与公主有私情、又在案发时间不知去向,就下了结论……”
罗辉此刻已是面色苍白,可他没有松口承认栽赃的罪名,而是仍在嘴硬狡辩。
赵望舒摇了摇头,毫不犹豫地拆穿了他的谎话:“若非提前知晓凶手的计划,你怎会清楚案发时间和凶器种类?就算宫中人多眼杂,在金吾卫的封锁下,消息也不该传得那么快。”
她见罗辉哑口无言,以为真要让金吾卫给他用刑才能拿到口供,所幸在她出声之前,对方还是交代了。
“没想到我一开始就露了馅……五天前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人找到我,用十两黄金做交换,要求我在上元夜宴期间将一把弓弩放到张统领的公幄中,并且主动检举他为谋害公主的凶犯。”
罗辉怨毒地瞪着张鑫,仿佛比被冤枉的对方更为愤怒:“我当然接受,因为张统领活该遭此祸事——太后娘娘掌权之后愈发倚重金吾卫,羽林卫早已失却天子亲卫的风光,张统领干脆做起卖官捞钱的生意,收受贿赂让那些权贵子弟在羽林卫镀金,我资历深厚本该升为校尉,却被他安排来的颍川侯世子抢了去!”
听了这话,再去看面色一滞、怒火渐消的张鑫,众人哪里还能不明白罗辉所述皆为事实。
然而比起罗辉和张鑫的私人恩怨,赵望舒更关注的是——
“你是说,收买你的人让你检举张统领是谋害公主的凶犯?”
罗辉肯定地点了点头,怕她误会自己有所隐瞒,还主动补充道:“不过我真不清楚那人的身份特征,祂一直用纸笔写字同我交流,而且给我看过之后立即就销毁字迹,是以我连他的声音都不曾听过,唯能从祂阔绰支付定金的行径判断祂定然非富即贵……”
这却是无甚意义,嫌疑人中有哪个不是非富即贵?
不仅如此,赵望舒还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我被凶手误导了,祂要谋杀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汝阳公主本人,而非太后。”
如果凶手试图行刺冯太后、因此误杀公主,祂怎会在提前收买罗辉时就交代对方‘检举张统领是杀害公主的凶犯’?
所以误杀只是一个幌子,用来混淆视听,张鑫不得冯太后重用,他自然有行刺太后的动机,如若整桩案件就此结案,甚至无需牵扯出其余嫌犯与公主的矛盾,凶手也就能顺利逃脱制裁。
凶手不会想到在祂故意抛出斗篷、鞋靴和弓弩三重障眼法之后,她反倒借此洗清了张鑫的嫌疑,更没有预料到祂与罗辉的交易正是使祂诡计败露的关键。
赵望舒叹息一声,如今明白过来回到正轨上也不算晚,但这意味着所有调查都要重新开始:“将罗辉收押,我们先去公主寝殿审问她的近侍。”
既然症结仍在公主身上,那么揭开真相的谜底也应当围绕着公主来探寻,她只希望在短暂陷入凶手的误导之后,她还有足够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