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四周鸦雀无声,众人像是被惊到失语,又或许一时无法接受这骇人听闻的真相。
“不可能!公主也就罢了,烁儿是烨儿的同胞兄长,他怎么可能……”
吴瑁最先回过神来,他一边否认赵望舒的指控,一边连续不断地摇头,不知究竟是在说服旁人,还是在说服他自己。
与他相较,赵望舒则表现得格外平静:“吴烨不到十岁就会使用苦肉计损伤兄长的身体,他怎么不可能弑兄呢?”
这句轻飘飘的反问让吴瑁陷入沉默,他瞪了吴烨一眼,显然对于次子曾算计过长子的事情心知肚明,但先前会对吴烨动厩打骂的他,如今却拼命为其辩护:“那都是误会,烁儿温和包容,烨儿懂事后也对兄长恭敬相待,弑兄什么的,简直是危言耸听……”
赵望舒没有急着同吴瑁争执,她只用一种怜悯又不失嘲讽的神情看着他,直叫这自矜世族家主身份的中年男人屈辱得渐渐低了声音,彻底说不下去。
她又转头盯了吴烨半晌,确定对方决心保持沉默之后,她没有浪费时间审问他,而是对着他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案情:“半年以前,你趁着长兄吴烁回府养病,将治疗血虚的药与其日常所服药物调换,成功把谋杀伪造成意外,但为防吴烁身边的人察觉,你设计污蔑他的贴身仆从偷盗遗物,导致他们被赶出吴府,然后灭口了其中三人。”
“侍女木香幸存逃生,公主大抵就是通过她知晓吴烁的死因存疑,因而派遣暗卫白芷一路追查,查到开药的杏春堂,恰好杏春堂有备份药方的习惯,公主拿到了证物,她很快就约见心中第一怀疑的人,不幸的是,她猜对了。”
“五日前,公主甩开仆从出宫与你对质,引发你的杀心,一回生二回熟,你当天就开始行动,连杀白芷和木香,并将她们的尸体埋进吴烁院子的花圃中,当然,你没有忘了把杏春堂的掌柜和当初为你开药的张大夫一并灭口。”
“相较之下,谋害公主的时机很少,未免夜长梦多,你选择在上元夜宴期间作案,但当晚的宾客名单无法确定,所以你挑中一个无法避免嫌疑的人充当替罪羊,也就是羽林卫的张统领……”
末了,赵望舒还叹着气补充道:“我已经问过府上的花匠,他们说你经常亲自去领百合花移植到吴烁院中,赞叹你对已故兄长的用心,却不知道你只是为了借百合的浓郁花香掩盖尸臭味。”
用心倒是真用心,可惜全用在谋杀害命上。
现在物证齐全,在场众人注视着吴烨的目光变了几回,吴瑁更是震惊地退了半步,仿佛无法继续自欺欺人,认清自己身旁站着的不是仅有些小毛病的浪荡儿子,而是一个半年间连杀九条人命的活畜生。
“孽畜,当年就不应放过你,合该直接把你丢进湖中溺死,至少我吴氏一族不必被牵累……”
事已至此,吴瑁全然不顾什么世家礼仪,他像个泼皮一样高声叫骂,还试图重新冲上前责打吴烨。
这时,不等金吾卫出面阻止,吴烨自己一挥手臂,直接把吴瑁推倒在地。
“别装模作样了,当年兄长出事,母亲要求把我送到寺庙出家赎罪,你不是第一个阻止的吗?你觉得兄长身体坏了,今后读书、子嗣都会艰难,所以你捏着鼻子也要转而培养我,今日若非当众公布我的罪行,而是只有你一人得知,你难道不会隐瞒保下我吗?”
吴烨终于开口,他全然没有辩驳杀人指控,却是冷笑着对吴瑁吼道:“父亲,你总说兄长类你君子端方,却训斥我小人心性,但是到头来,你也只是个可以拿亲人性命权衡利弊的伪君子。”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典型,蔡琮佳又嫌弃又诧异地瞧着这出父子互相诛心的闹剧,似乎没想到平日里儒雅清正的吴瑁实际面目如此丑陋,而冯玄晖仍旧一副含笑看好戏的姿态,倒像是早有预料。
赵望舒收回视线,她正准备指挥金吾卫将吴烨收押,却听到吴瑁魔怔似的质问吴烨:“我亲自教养你那么长时间,你也像是悔改了,怎会突然在半年前谋害你兄长,是不是公主诱导你?她从来不安于室,与小叔子也能勾搭牵扯,是她暗示你下手对吗?”
看来吴瑁属实被刺激得不轻,他这种清高文人见不惯汝阳公主的风流做派不奇怪,但他从前没有说过公主半句不是,显然清楚妄议皇族的后果,而今却破罐子破摔,就差骂出粗俗字词了。
“你为什么不觉得是你的教导有问题?抑或吴烨他就是天生恶性呢?”
她一时没忍住,出声打断了吴瑁推卸责任般的抱怨,随后又朝吴烨轻嗤道:“其实你对公主没有什么情谊吧,否则就不会让她替你背负杀害吴烁的嫌疑和骂名。”
“不过公主大抵同样看不上你,我找到了吴烁房间里的诗稿,公主与他称得上恩爱,专不专情是另一回事,但她再风流也未必想沾驸马的弟弟,那些关于你与公主存在私情的传言应当不实。”
赵望舒心知像吴烨这等残忍无情的人,若是质问他为何接连犯案,他不仅不会羞愧内疚,恐怕还觉得得意,但要是明里暗里贬低他,尤其拿他一直嫉妒的兄长吴烁作比,他必定介怀不已。
果然,吴烨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可是他的回应却出人意料:“什么恩爱?齐娩她哪里是在乎礼义廉耻的人,她不肯与我这个小叔子传情,倒是和自己的侄子打得火热,你们斥我罔顾人伦,岂知那宫里的人比我更甚?”
汝阳公主和侄子……那不就是皇帝齐慕远吗?
此言一出,不止是赵望舒,蔡瑾瑜、蔡琮佳、康瑛等一众金吾卫也本能地面露惊愕,甚至于冯玄晖都微微变了脸色,显然没人提前知晓吴烨口中所说的皇室秘辛。
“逆子,你还嫌给吴氏惹的祸不够多吗?你怎敢议论陛下……”
吴瑁先前诋毁汝阳公主的时候不加收敛,听到齐慕远被提及倒是瞬间清醒过来,他还对保留家族根基抱有希望,因此拼命想要阻止吴烨继续说下去。
但吴瑁的训斥起了反作用,吴烨原先只是随口发泄,现在却认真起来,他从衣襟里取出两张信纸甩到地上:“上元节前两日,我收到一封匿名信,信中说明齐娩与陛下关系逾越姑侄,陛下为其神魂颠倒,假如我同齐娩的私情被捅到御前,只怕会仕途尽毁,那寄信者即是以保密相胁,要我杀害齐娩。”
“后来被我收买的罗辉也带来同样信件,言称是在张统领那里找到的,我便愈发笃定有人和我一样想置齐娩于死地,我为此犹豫过片刻,若能借刀杀人自是最好,但正如赵小姐你所说,未免夜长梦多,我还是决定自己尽快动手。”
“说来也巧,我当时正苦恼怎么蒙骗齐娩单独前往浮光台,这封信给了我灵感,我做过陛下伴读,笔风与他同出一派,很容易临摹他的字迹,因此我决定假借陛下名义对齐娩发出邀约,而她居然真的赴约了。”
吴烨的确丝毫不为行凶愧疚,然而已经无人在意他的态度,此时此刻,周遭环境较之先前更为寂静,仿佛万物凝滞不动。
那地上散落的信纸,就连金吾卫也迟疑着不敢去捡,赵望舒犹豫一瞬,终是弯腰将它拾起,她认真看过其中内容,确认同吴烨的说法一致。
吴烨在撒谎吗?信纸和那番说辞都是他捏造的吗?
她的第一反应当然是质疑,但仔细一想,吴烨没有造假的动机,他根本不否认罪行,编造汝阳公主与齐慕远的不伦之情也无法改变他的结局。
只是片刻的动摇,那首齐慕远亲笔所题像是悼念爱人的苦情诗、齐慕远失魂落魄的模样和汝阳公主寝殿堆放的避孕药物等等蛛丝马迹就一一浮现在她脑海中,引导着她相信信件内容。
“天家之事,岂容妄议,何况那寄信者连你与公主并无私情都不清楚,足见言语没有几分可信度。”
蔡瑾瑜独特的沙哑嗓音响起,将赵望舒的思绪拉回现实。
蔡瑾瑜是出于可能成为皇后以及维护齐慕远的立场而发言解释吗?未必,她此时与齐慕远不过几面之缘,与其说她打圆场是为了皇室,倒不如说是为了在场众人,毕竟获悉皇室秘辛意味着巨大风险。
赵望舒立刻惊醒了,她附和着对金吾卫喊道:“没错,还愣着做什么,快将吴烨收押,免得他再妖言惑众。”
虽然不知道书中桃花运旺盛却情有独钟的男主齐慕远为何会沾惹禁断恋的传闻,但她相不相信抑或传闻是真是假皆非关键,关键在于她不能表现出探究的意图,甚至最好装聋作哑、若无其事。
数名金吾卫一同上前缚住吴烨双手,他倒也全无反抗,只在被押走之前给吴瑁留下了一句话:“父亲,我曾以为杀死兄长那天是我一生中最快意的时候,可是现在我发现毁掉你视如性命的吴氏一族,滋味更好。”
吴烨被押走了,而吴瑁则气得身体发颤,须臾,他竟是吐出一口血来,这副形容堪称凄惨,在场却没有人同情心泛滥到去劝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