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望族向来规矩严谨,吴府亦是将上下教导约束,营造出清净雅致的宅邸环境,为京中文人墨客竞相吹捧。
然而今日午间,这里却响动着无数翻箱倒柜甚至掘土掀瓦的噪音,惹得邻里纷纷暗中注目。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即便是金吾卫,就敢如此轻慢辱没我们吴家吗?”
府邸被大肆搜查的动静将正在书房中训斥儿子的吴瑁引了出来,他一见这场景果然大发雷霆,怒气比先前更甚。
赵望舒没有躲到后面让康瑛替她遭受问责,她说到做到,直接朝着吴瑁解释:“这是我的主意,吴大人不必为难康将军和金吾卫。”
“你?赵小姐?”
吴瑁瞪视着她,似乎已经顾不得她有冯太后的授命,口吻不复克制与忌惮:“你莫非以为仗着年轻就能惹是生非、换来他人谅解?难道你祖父不曾教过你人情世故?明日上朝,我倒要好好问问他,如此教女无方,是不是该参一个治家不严之罪……”
他咄咄逼人,赵望舒却只是平静地站在原地听着,既不慌乱也不辩解,看上去倒像吴瑁在无理取闹一般,又将对方气得拔高了音量。
身后众人也反应不一,蔡瑾瑜和蔡琮佳兄妹试图出言劝止,康瑛焦急等待搜查结果,而冯玄晖虽然作壁上观,但紧盯着赵望舒,眼神中似有兴味。
就在双方紧张对峙时,金吾卫带来了一样东西,导致局面瞬间反转,赵望舒接过那把小巧的弓弩,她挑眉轻笑,声线依然柔和,言语间却不失锋芒:“吴大人,现在你们要面临的可不止治家不严这种小打小闹的罪名,而是谋杀皇室公主的重罪。”
闻言,吴瑁的第一反应是困惑茫然,随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侧头瞥向身旁的次子吴烨。
“烨儿喜好骑射打猎,府里自然备有各类弓箭,就算你们再搜出多少把弓弩,也不能妄言那是杀害公主的凶器。”
吴瑁的口吻仍旧理直气壮,仿佛毫无心虚,但他嗓音的微颤到底暴露了些许真实情绪。
赵望舒没有与他争执,而是正色追问道:“你是说,这把弓弩一直放在吴府的库房中,仅供二公子骑射打猎使用?”
吴瑁果断点头,生怕迟疑片刻就会让他证词的可信度降低。
?“弓弩是在哪里被找到的?”
谁料赵望舒却转过身向递交凶器的金吾卫询问,得到‘酒窖的酒桶里’这个答案后,她眼尾上挑,双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原来是在酒窖,而非库房,吴大人该不会要说你记错了?又或者二公子连喝酒时都得骑射?”
吴瑁愣了一会,等他意识到赵望舒在使诈时,他已完全中套、没有找补的余地。
“看来你们父子俩没有串好口供。”
事已至此,赵望舒顺利掌握了主导权,她不再和吴瑁打机锋,而是将视线转向对方身侧的吴烨,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过也是,二公子怎么敢把他做的事告诉你呢。”
“你怀疑烨儿谋杀公主?”
吴瑁循着她的目光同样注视着垂首不语的吴烨,旋即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般开口:“如今我也不遮掩了,这逆子确实罔顾人伦,对身为寡嫂的公主迷恋爱慕,但正因如此,他绝不可能伤害公主。”
“至于什么得不到就毁掉的狂言,那不过是烨儿酒醉迷糊时所说,他为求公主眷顾,已拒绝数桩婚事,他不舍得也不敢谋害公主的。”
这番说辞听起来倒是有些说服力,至少周围众人怀疑的神色都有所松动。
可是赵望舒却只摇了摇头:“公主之死与什么爱恨情仇无关,一切皆因人命而起,也以人命落幕。”
吴瑁不明其意,旁观的诸人亦是皱眉纳闷,唯独吴烨终于抬起头,他的身上仍残留着酒气,可神色间分明不带半分醉意,而是暗藏阴狠。
吴烨的表情被赵望舒尽收眼底,但她连冯玄晖都敢顶撞,当然不会为此生出退缩之意。
她从袖中取出纸张,一边向众人展示纸上内容,一边准备切入正题。
“寒夜落雪惨别离,彩灯万盏,难照孤影,思卿入梦复往事……”
却听吴瑁用怪异语气念起几句意境悲戚的诗词,细细分辨,还像是悼亡情人的祭文。
她疑惑地望向吴瑁,对方却也用相同神情盯着她,她更觉奇怪,脑海中飞速思考着,指尖则无意识地摩挲起纸张,如棉般柔软的触感传来,她恍然大悟,立即将手腕一转,纸张上行云流水的笔迹映入眼帘,而字词果是方才吴尚书所念的那几句。
糟了,一时着急,她竟将皇帝齐慕远给的御笔诗作当成杏春堂药方拿了出来。
耳边响起低笑声,她不用回头就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毕竟在场只有冯玄晖亲眼目睹她索要皇帝墨宝的场景,也只有他能在这种僵持情势中毫无顾忌的发笑。
赵望舒努力忽略他,也努力平复心中的尴尬,她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收起那张御用宣纸,又将真正的药方举了起来。
“首先,要从西市真定坊的一间小医馆杏春堂说起,上元节当日清早,杏春堂掌柜和一名张姓大夫的尸体被发现,两名死者疑似酒后冲突导致意外坠亡,但经过本人查证,这却是一桩谋杀案。”
“然后,宫中伴君赏灯,汝阳公主的死讯传来,金尊玉贵的公主和名不见经传的民间大夫,就算死在同一天,也没人会将二者联想在一起——直到我在公主寝殿搜出一张保存隐匿的药方,而这药方就出自杏春堂。”
她还未讲到重点,只是吴瑁显然没什么耐心,他直接出言打断道:“你说的这些与烨儿有什么关系?”
“吴大人别着急,我说的不仅与二公子有关系,还和大公子之死牵扯颇深。”
赵望舒将药方中几味药材足以导致寒疾患者暴毙身亡的药理详细说明,又补充了公主安排暗卫以黄金换取药方的事情。
吴瑁最为清楚长子吴烁的病情,他脸上青白交加,显然产生了和蔡琮佳同样的猜想,觉得种种迹象皆表明汝阳公主使用药方悄无声息害死吴烁,但他却选择说出违心之言:“烁儿已经故去半年,仅凭一张药方,怎能断定他死因有疑?更别提以此为动机指控烨儿或者我报复杀害公主,我们父子俩先前根本不知药方的存在。”
她耸了耸肩,仍不与他争辩,只是逐渐凝重了神色:“那就说回公主遇害一案。”
“案发当夜,金吾卫于冷宫枯井找到凶手遗弃的斗篷和鞋靴,与此同时,羽林卫卫兵罗辉检举在张统领营帐中发现凶器,线索直指张统领为真凶,然而最终他的嫌疑排除,那罗辉也供认是被一个穿黑斗篷的人收买行栽赃之事。”
“随后,公主的大宫女茯苓言称公主收到一张写有陛下字迹的纸条,因而被引诱独自前去偏僻的浮光台,陛下则否认写过纸条。”
“结合以上,凶手了解罗辉与张统领的恩怨,精准选中罗辉作为帮凶陷害张统领,而且还熟悉宫中地形、能够避开巡逻卫兵,因此在羽林卫供职的陆世子和吴二公子嫌疑最重,这两人还曾为陛下伴读,轻易便可临摹陛下字迹……诸多疑点总不能全以巧合来概括吧?”
吴瑁在她说话过程中就已频频审视吴烨,奈何吴烨始终没有开口的意思,他只得再度替儿子反驳道:“既然烨儿和陆世子皆符合条件,你为什么不曾质疑陆世子?”
“因为凶器是在吴府里找到的。”
赵望舒晃了晃手中的弓弩,提醒吴瑁她并非空口无凭,她掌握着证物。
如果仅有凶器或是案情线索,吴瑁可以像先前一样抵死不认,但是在二者兼存的情况下,他和吴烨的态度已经不再重要,太后皇帝不会为此放过吴烨,臣民的议论则会将吴家淹没。
吴瑁无言以对,他仿佛一瞬间被卸去所有气力,只能痛心地对着吴烨低吼:“你真有决心给你兄长报仇?抑或还是因你那上不得台面的情愫?究竟是为了什么,你要把吴家一起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回答他的不是吴烨,而是仍不打算住嘴的赵望舒。
“吴大人,别以为吴烨杀人占理,我还没说完杏春堂的案件呢。”
她吩咐金吾卫搬出了在吴烁院子里挖出的两具尸体和三副尸骨,旋即有条不紊地解释道:“刚才我已提及,公主安排暗卫白芷在七天前带着黄金到杏春堂交换药方,当时白芷穿了一身黑斗篷,而杏春堂掌柜与张大夫坠亡那晚,有目击者供述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人出现在附近,于是我们理所当然认为黑斗篷是同一人,进而怀疑公主谋害了吴大公子、又指使白芷毁灭证据和证人。”
“但是杏春堂坠亡案发生于前夜,我们却在大公子的院里挖出白芷尸体,她已经遇害至少五天以上,一个死人是没办法犯案的。”
“另一具女尸的死亡时间与白芷相同,吴大人你应该对她的容貌有印象,因为她是大公子曾经的贴身侍女木香,那三副尸骨大抵很难辨认,但各种特征都同大公子另外三名仆从吻合——管家说你以偷盗遗物的罪名将他们发卖,他们实际却早已深埋黄土……”
在众人震惊又不可置信的瞩目之下,赵望舒一边面向吴烨,一边揭开最终谜底:“吴烨,你确实是个罔顾人伦的畜生,但并非因为你迷恋寡嫂,而是攸关你残害八条人命也要掩盖的事实——你才是谋杀吴大公子的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