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烁居住的院落景致极好,庭前假山与树木环绕,几乎形成一处小园林,凉亭旁辟了一口池塘,只是池水极浅,浅到就算人掉下去也仅是踩个水的程度。
赵望舒在院中转了一圈,没有见到半个仆从的身影,她不由回到胡管家面前询问道:“这地方干净整洁,想必是经常打扫所致,但除我们之外并无她人侍立四周,大公子原先的仆从呢?”
“大公子的贴身仆从因为在他死后手脚不干净、偷盗他的遗物,家主一怒之下就将他们发卖了,至于那些杂役则被调到其它院里,每月回来打扫一次大公子的故居。”
胡管家的回答却有些出人意料,又给吴烁之死蒙上了一层疑云。
贴身仆从一般极得主人信任、资历深厚,其中有一个品行不端也就罢了,但是全部都偷盗遗物——那吴烁的眼力未免太差,而按照吴尚书的形容,他可不是糊涂的人。
吴烁的死因本就不对劲,他的贴身仆从还被尽数发卖,那些人真的犯了事吗?还是因为发觉异样遭到牵连?
赵望舒让胡管家找几个先前伺候过吴烁的杂役过来,迫于周围披甲执锐金吾卫的威慑,胡管家不敢推脱、马不停蹄地依言去寻人。
她则踏入吴烁的寝房,房内一如庭院般纤尘不染,置放着许多典籍书册,她粗略翻看一遍,只找到一沓男女对诗的信纸,应是吴烁与汝阳公主所留,光看字里行间的绵绵情意,倒真想象不出公主会对其狠下杀手。
赵望舒放下信纸,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如今搜不出有用线索,又没有切实证据证明吴烁死因有异,毕竟一来她不可能把对方从坟墓里挖出来验尸,二来时隔半年尸体早已化作白骨,无法查出药物致死的痕迹。
这样下去,她连那些嫌犯的杀人动机都无法确认,更别提将真凶绳之以法了。
“望舒,我……我闻到庭院里有腐臭味!”
就在她暗自苦恼时,匆忙而轻盈的脚步声传进房中,康瑞叶气喘吁吁的甩下这句话,然后不由分说地拽着她往外跑。
两人停在一丛百合花圃前,康瑞叶重复强调这里的腐臭味有多么浓郁,她却只闻到百合清香,不过她没有忽略对方的发现,而是伸手从花草底下拈起一块土壤,放到眼前仔细观察——
“这些花是新近移植的。”
得出这个结论后,赵望舒迅速作出决定,她招来金吾卫吩咐道:“从这里开始,把整片花圃挖开。”
或许因为背靠太后,金吾卫毫不顾虑是否身处世家府邸,她们果断执行了她的要求、效率极快地翻动着花圃下的土堆,这番动静自然引来冯玄晖、蔡瑾瑜和蔡琮佳三人的瞩目。
没等任何人开口说些什么,一阵剧烈的腐臭味突然飘散在空气中,取代了百合花香,让在场众人瞬间捂住口鼻。
赵望舒和康瑞叶离得最近,自然也最先受到腐气的冲击,嗅觉过于敏锐的后者忍受不住、已经跑去远处干呕,她却仍定在原地,第一时间瞧见随着土壤渐少而显露出的截截白骨和……苍白尸体。
肉眼可见,那堆白骨绝不仅属于一个人,两具腐烂程度较轻的女尸倒是保存完整,而当其中一具露出真容时,她本能地瞪圆了双眸——
赵望舒从怀中取出画像,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倾身上前,将其举在尸体旁边,尸体与画像的五官重合在一起,描摹出一张平平无奇、无甚记忆点的面容。
“白芷?她怎么会死?她的尸体又怎么会出现在吴烁的院子里?”
蔡琮佳诧异的惊叫声在身后响起,伴随着无数疑问。
而在寻找答案之前,赵望舒先转过身扫了一眼刚刚返回的胡管家和被他带来的几个杂役,旋即下令道:“封锁这个院子,任何人都不得出入。”
这既是为了防备胡管家向府邸主人吴瑁通风报信,亦是为了争取时间。
赵望舒脱下厚重氅衣,习惯性地递给身后的人,复又解下腰间荷包,倒出其中的皂角苍术,以火折子点燃放置在盆中焚烧,因此而产生的气味顿时掩盖住尸体腐臭。
随后她抽走发髻间两支玉钗,满头青丝松散披在肩头,而她毫不在意,只拆开玉钗拿起内里不显眼的银色细短刀刃,将其拼接成一柄柳叶刀。
“看来宫禁搜身时,金吾卫应该把钗饰列入检查范围之内。”
耳畔的低沉嗓音很熟悉,听上去像是在暗讽她私携利器、罪同刺客,还同时贬损了金吾卫的能力,她回身瞥向冯玄晖,未等启唇回敬几句,却先发现自己的氅衣正挂在对方臂弯上。
“……”
方才竟然错将衣服递给了他?他为什么不吭一声?
被这么一打岔,赵望舒的情绪又恢复了平静,便只公事公办般为自己和金吾卫开脱道:“仅是防备,难免防不胜防,譬如凶手就能在宫中置办弓弩犯案,但臣女相信即便有人持有利器,金吾卫也足可及时将之制服,不会使危险靠近太后与陛下。”
说罢,她一边戴上手套弯腰蹲到尸体旁边,一边劝告身后那人:“还请殿下退避站远,否则将尸体的血污溅到您身上,臣女可是担待不起。”
回应她的只有一声轻笑,显然冯玄晖不以为意。
有他做对比,自告奋勇要帮忙拼凑复原那堆白骨的蔡瑾瑜就显得非常热心兼友善:“我不懂验尸之道,但我自小跟随长兄混迹军中,与军医学习疗伤,也多次替将士收敛尸骨,对人体各处骨骼的结构还算有些了解。”
拼接白骨这一繁琐工作被人分担之后,赵望舒也就能够专心投入到那两具尸体的查验中。
她当然选择首验白芷的尸体,隔着手套,她摸了摸尸表暗绿色的皮肤,触感柔软,再顺势用力按压皮肤上的尸斑,但那些淡紫斑点却毫无褪色迹象,反而是一些蛆虫被掐了出来。
周围人干呕的声音接续回荡在院中,而她若无所觉,只是陷入到一阵震惊的情绪中——
尸僵消失、尸斑固化、蛆虫侵蚀皮肤、还有尸绿现象的出现,无不说明死者的死亡时间距今已经超过四日,结合冬季低温对尸体的影响,甚至可以推算到五日以前。
但杏春堂掌柜和张大夫死于上元节前夜,也就是前天晚上,而那时白芷早已变成一具尸体,无法行杀人之举。
赵望舒的手指拂过尸身上狰狞的伤痕,仔细一数,竟足足有二十三道,不过伤处深浅不一,像是搏斗中乱刀所致,真正的致命伤唯有脖颈前那道割断喉管、几乎要将死者头颅砍下的血痕。
先前在柔福殿,陈公公曾提及身为暗卫的白芷武功高强,杀死她的凶手能够与她正面搏斗取胜,可见武技过人。
验完白芷死因,赵望舒没有停下动作,而是来到另一具尸体旁,死者的身份姓名她一概不知,只能看出对方年纪很轻,应该与她岁数相当,这一认知让她心情愈发沉重。
这次她查验的速度很快,因为这名死者的尸体症状与白芷近乎一致,除却身上没有那么多伤痕,死因则是被锐器刺中心脏、一击毙命。
她最后抬起尸体的双手,十指指尖的厚茧映入眼中,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你们认得这具尸体吗?”
赵望舒将胡管家身边那几个正在瑟瑟发抖的杂役喊到近前,催促他们低头直视尸体。
那几人许是为了少看几眼地上惨白诡异的尸体,瞬间就异口同声地给出了答案:“认、认得,她是木香,大公子的侍女。”
“大公子一共有几个贴身仆从?描述一下她们的年龄、身高等特征。”
她又是一番追问,几名杂役不敢犹豫敷衍,连忙回道:“两名侍女和两名小厮,算上木香正好是四人,因着大公子卧病后喜热闹,所以均选了年轻活泼的仆从,小厮里有一个长得特别高……”
这时,蔡瑾瑜转过身告诉她,那些白骨已经被拼接复原成三具尸骨。
她立刻俯身察看那三具尸骨,推算尸骨主人的身量年龄,结果无一不与杂役们的描述吻合。
胡管家口中因犯事被赶出府的吴烁贴身仆从,三个如今已化作白骨,至少死亡两三月以上,抑或根本就是同吴烁前后脚赴了黄泉,而唯一幸存的木香却与汝阳公主的暗卫白芷同样死于五日前。
吴烁的贴身仆从和白芷因何而死?谁是制造杏春堂双死坠亡案的真凶?这一切又与汝阳公主遇害一案有什么联系?
疑问一个个浮上心头,但也就在片刻之间,赵望舒已然推出谜底。
她没有立即交代些什么,而是走到康瑛面前,压低声音询问道:“康将军,昨夜案发之后,金吾卫一直紧盯着每个嫌疑人的一举一动是不是?”
昨夜冯太后放人出宫回府,并非就打算任由凶手蒙混过关、趁机销毁更多痕迹,她一定派遣了金吾卫监视每个嫌疑人,而那些人也大抵心知肚明,只不过金吾卫职能并不包括监察百官,因此这种事不能放到明面上。
康瑛果然迟疑了一会,这也无异于默认。
“凶手为了栽赃陷害张统领,放一把假凶器在张统领营帐中,意味着他不能将真正用来杀人的弓弩随意弃于宫里,而且碍于嫌犯皆身份贵重,显然无法进行搜身,所以凶手很有可能冒险将凶器藏在身上,既然金吾卫没有目睹任何人处置凶器,那就说明它还在这里……”
赵望舒一口气说完,随即在众人惊讶不解的目光中缓缓开口:“康将军,烦请你让府里甚至府外候着的金吾卫一并进来,把这吴府上下搜查一遍,哪怕翻箱倒柜也要找出凶器。”
“赵小姐,你也说了,这些嫌疑人身份特殊,否则我们不会放弃在案发当时给他们搜身,而吴尚书更是吴氏一族的家主,就算是金吾卫,亦无法承受得罪吴氏的代价……”
康瑛罕见地显出几分为难,没有像往常一般雷厉风行。
与之相反,赵望舒却神色凛然,她语气坚毅地重复道:“尽管搜,一切后果我来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