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弋双眼渐渐染上薄红:“想说什么?”
“哥,你是在用身体追求一个意义吗?可你不能保证这种意义会抓住你。”
“我不会给任何东西赋予意义。”游弋快步走到茶几处。
他拿起桌上的烟,手指颤抖地几乎将盒子打不开,他索性粗鲁地狠狠撕开,刹那间黑色香烟撒了一地。
“那体验的过程呢?哥,你无法否认愉悦和享受。”
游弋坐在地上捡起一支咬到嘴里,五指渐渐失去知觉,熟悉的僵硬感开始席卷。
他死命使出浑身解数,就在克制不住要砸了的时候,火苗歘地亮起,照亮了他面无血色的脸。
他看到今见山从视野里消失干净。
香烟从两指间掉落,游弋慢慢垂下头调动所有力气捏起来。
“愉悦和享受也算是一种探索,不过我猜过后依旧是空虚和寂寞。哥,你的处境会因此改变吗?”
游弋猛吸口烟又呛咳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他用夹烟的掌心按压住眼球,边笑边重复前面听过的话。
“情爱一事本身各有追求,人们享受身体带来的快.感,或是精神上的赋予,又或是物质。这些趋之若鹜的东西对我来说可有可无,而空虚和寂寞本身也不是我自找,不是吗?”
“哥,你是在怨吗?怨一切的本身,或者是怨他人解脱而给自己带来的挣扎。因为死亡,你不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在极度畅快和舒适后留他......”
“死亡是随时随地都可能出现的,人的存在随时随地都可能中断。”游弋厉声打断,一个字一个字咬地极重又极轻,“人在什么时候死都是合理的、应该的。怨吗?这个问题在今时今日最不重要。”
屋子里陡然安静下来,游弋失焦地看着对面出现的小窗,然后下意识掐紧指腹,湿黏让他又慢慢皱起眉看向夹烟的手。
在看到满手莫名其妙的血后他忽地愣住,以便确认,他用指尖轻轻搓捻,而搓捻的过程瞳孔也跟着涣散起来。
哒——哒——
“小燕子飞飞五阿哥追——尔康爱上了夏紫薇——可怜的皇上想香妃——气得皇后爬草堆——”
“出去!”
“你想听什么?对不起吗?好,小弋,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我忽略了身为母亲应该尽到的责任和义务,我为我的失误决策道歉。”
“但是小弋,这是一场追逐,他们不懂我想要表达的东西,我为他们的不理解付出了一切代价。他们可以在中途选择放弃,但我不能,你可以把它当作是我的生命。”
“快了,就快了......”
电视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鱼缸里布满了干涸泛黄的水渍,柜子上的所有奖杯被束之高阁......
游之清怀抱穆冰坐在沙发上,游弋就坐在第一阶的楼梯上看着他们。
“冰儿,在想什么?”游之清拨过她的碎发,在她额角落下一吻,“你不是一直在等那辆车开售吗?停在车库总不能一直落灰,要不我陪你去试试驾驶感?”
穆冰注视窗外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我看了你的设计,里面很多元素都很熟悉,是我们之前去看过的那片海吗?潍滨还在等批文,要不趁现在想一想喜欢什么样的房子,我尝试让每一个细节都按照你喜欢的呈现,好不好?”
“要不盗用游戏里你设计出来的模样?每每看到那些画面都让我真的佩服你,不过我也只能看看色彩画面。”
游之清又亲了亲穆冰的发顶,笑说:“要不辛苦游夫人再带我体验一下?”
漂亮的脸失去饱满,上挑的眼睛呆滞无神,一滴泪没有任何预兆的从眼尾滑落。游弋看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渐渐露出笑容。
“很早前教过你了,”穆冰说话很慢吐字也不清晰,“之清,我现在很累。”
“那我陪你休息好吗?”游之清拭去她眼尾的泪,抱着她从游弋身侧擦过。
砰——!
游弋浑身一颤,扔下书包往楼上冲,还没有走到拐角处的书房,就听到歇斯底里的悲痛怒吼声从里面传来。
“究竟从里面能看到什么!为什么?如果是寻求灵感我可以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很显然不是!你当它是什么,只是一个虚拟的东西为什么能让你沉溺其中!”
“你能不能看看我,冰儿你能不能看看我!”
“我们不要这个孩子了,我们吃药好不好,就这一次听我的话,求你了,求你了,冰儿我求你了......”
游弋慢慢走近,站定在门边看向屋内。本该在书桌上的两台电脑倒扣在地,周边是破碎瓷碗和冒着热气的饭菜。
高大的父亲跪在母亲身前垂头覆面,而母亲正焦躁不安地一下下抓握手指。
“走,现在就走,把孩子取了,我们不要了。”游之清忽然起身,拉过穆冰的胳膊就要拽离座椅。
穆冰挺着肚子,反应很大地挥手踢脚,嘴里不停喃喃念叨:“疼,不去,我不去,别碰我......我不去......”
“那我呢!”
“那我呢?你不要我了是吗!”游之清放开她,双眼赤红,“清不清楚再这样下去你会发生什么,你想让我再体会一次是吗!”
穆冰缩起身子:“之清,我想要,我想要完成它。”
“那我呢?冰儿,那我呢。”
天空很暗云层很低,闷响过后淅淅沥沥的雨坠在池里,画出无数个圈圈点点。
游弋盯着门前被拍打的沙枣树,眨眼过后他又坐在红砖上。
“玛丽弋!今儿怎么有时间跑过来了?”
游弋回头看向李棠。
“我听他们说,再过两天你家就会有喜事儿,”李棠坐在旁边搭上他的肩,“但是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开心,为什么?”
不开心,为什么不开心,他还是太小,不明白这种不开心的情绪名为不安。
“小弋,我们都猜错啦,看,是弟弟,弟弟的名字叫做游曳。你看他小小一只,和你刚出生时一样软软糯糯。”
穆冰轻柔地说完看向窗外,面带笑容喃喃道:“游弋,游曳,自由自在永远不会被束缚。”
游弋站在婴儿床边,轻轻碰了碰里面的手,软若无骨的手在他指尖下越来越大。
“冰儿,该吃药了。”
“冰儿,该吃药了。”
“冰儿,该吃药了。”
游弋看到父亲踱步在眼前,焦躁不安一根根不断地抽着烟。夜深人静,高大的背影只那么长久地盯着,盯着坐在电脑前的母亲一动也不动。
书房里太过静谧,没有键盘发出的咔咔声,游弋路过又折回,没有冒然违背母亲的命令,连续叩击几下后才推开门。
一室昏暗中,门口的亮光倾泻而入,母亲穿一身非常漂亮的黑色礼裙,平静地团卧在一束光照亮的温柔色调中。
楼下恭贺周岁声不断,雾蒙漆黑的袋子捆缚住呼吸,交叉肆乱的胶带无序缠裹在细嫩的颈部。
游弋不明白地一步步走近。
袋子只是异常普通的袋子,第一下因为湿滑并不能撕开,于是有了第二下、第三下......很结实,也很厚重。
终于,一切终于被撕碎。
悲怆如跗骨之蛆,流出浓渗出血,经脉断裂,骨肉腐蚀。天地倾倒,尘土飞扬,钢筋碎石土屑通通朝残缺不全的人砸来。
他被埋在坍塌里,烙下一个不见天日的诅咒。
***
周五的夜生活,夜不归宿依旧爆满,好在赵别两口子一早将右边廊下的包房腾出来。
一帮人懒洋洋窝在里面边吃边喝,间歇从窗户看向亮灯的院子,直到一个人揣兜从大门里走进。
“啧啧,看架势是打算骂人啊。”
“欲求不满都这样儿,谁知道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不是,昨儿百八十个电话来回轰炸,你们没人去看看?”
“人不叫管,合着我上赶掺和?”
今见山推开门走进来,扫视一圈脱下外套看沈容刻:“你用不用去治治嘴?”
“没用嘴说,用手打的字儿,”沈容刻放下酒杯,“老游不来?”
冯勋冷笑一声:“用问?脸差掉地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经停倒闭了。”
“不是,老早我就想问,”石昊问,“你俩咋回回拿经停说事儿,咋?北栖的股见山退了?”
冯勋:“能一样?经停是人游大设计师给李色女卖的面子,一个面儿不但救了田叔,还给见山早早埋一情种,北栖算什么,活见娘死不见爹的一弃婴。”
“你说你嘴贱不贱,非得招这逼。”章铂钰在旁边的杯子上碰了碰,“人真不来?”
今见山端起酒一饮而尽,蹭着下巴扭头:“想见?”
“来来来,大伙儿瞧瞧,我就问一句看看他眼睛,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捅了马蜂窝。”
“呦呵,谁跑咱见山眼睛里捅马蜂窝去了?”
姜清竹从里间走出来,一副媚态地趴上今见山的背,偏头端详他:“不是哥,你们昨儿折腾一夜啊,脸色差得比老赵打通宵都难看。”
“你们两口子又打赌了?”今见山把脸边的假发扫开。
赵别放下一篮子酒坐到旁边:“以为老游今晚过来,本来谋算好勾引,结果只能退而求其次对你下手。”
话让今见山眼皮都抖了抖,他噙笑拿过篮子里的酒,牙齿咬上去啪的一声打开,然后拿过酒杯自顾自倒起来。
姜清竹趴在背上跟着挪动,眼睛还在来回端详。
“田叔那儿咋说?”沈容刻问。
今见山:“约了饭局,晚上酒桌谈完明早差不多能盖下来。”
冯勋笑了声:“合着你手机能用,我当不回消息是手机落哪儿还是坏了,正打算去黎荛重新给你买一个。”
“买一个吧,完事儿里面装上GPS或者窃听,”赵别说,“回头老今要掉水里,你也能赶得及救。”
瞬间桌子上的人全大笑起来,今见山和赵别碰了碰杯子,喝完他偏头往后看:“打算在我背上睡觉?”
“见山,你不对劲。”姜清竹一脸严肃。
今见山失笑道:“赖人身上盘问是不是太过分了?老赵,麻烦把你的小猪抱回去。”
“你昨儿到现在一直没睡?”赵别问。
今见山都服了这两口子,正想笑骂两句,旁边章铂钰也来凑热闹,拿了支烟塞他嘴里又服务到位地点上。
“你心情不好的时候眼睛里全写着,多久没见过了,一出来全能看见。”
“合着以后出门得戴墨镜?”今见山叼住烟,反手拽着姜清竹塞进赵别怀里,“昨晚弄一晚照片,今儿又在经停忙活一天,就这么简单,没你们想的那么复杂。”
三人齐齐看他,表示并不相信,今见山无奈地用杯底磕了磕桌子。
待所有人看过来,他用酒杯划拉一圈:“容刻,你给这些个求知若渴的人都怎么说的?”
“呃——见山,话意思让我当你面儿造谣?”沈容刻故作羞怯地往冯勋后头躲,“是不是不太合适呀?”
所有人:“......”
“乖宝宝,别怕,”冯勋摸摸他的头,“你放心说,说不出来老子他妈帮你打出来。”
“滚你大爷。”
沈容刻推开:“十点半的时候我给你打了个电话,你没接我就猜你去了。然后小指这么一点,告诉一群好是非之徒说你给谪仙儿卖身去了,成败在今晚一举,且看明天见山脸色。”
今见山:“看你们这架势不做点儿什么都对不住似的。”
“话意思没成?”
“不是看我脸色,”今见山懒进座椅里,抬了抬下巴,“没他妈答案?”
“呦呵?你丫事儿没成跟谁叫嚣呢?”
石昊大手一挥:“哥儿几个灌他丫的!”
一声令下,所有人端酒开始找由头碰今见山的杯子,什么说脏话,用左手抽烟,头发太短......
更离谱的还有说他进门盯树看了,今见山笑骂着应下,来者不拒的一杯杯往胃里灌。
其实关于昨晚的事完全不需要隐瞒,游弋能当沈容刻和冯勋的面说卖身,说明他本人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待,可今见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混淆视听。
是因为张锐凡说听柳屋安顿一周不用送餐,还是因为游弋没有只言片语就消失,又或是那条如鲠在喉的消息。
今见山不清楚也不明白,照理来说,他应该坐实一种关系,借由身边人时时刻刻把两人捆作一体,再按照自然而然待行的轨迹,哪怕没有任何心思的人也做不到视若无睹。
还是怕吧,怕真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又平白惹人生厌。
今见山垂下眼帘一饮而尽,十几年喝习惯的啤酒依然很苦,明明清楚是什么滋味却依旧太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