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沈诗瑶坐在电脑前,打开手机漫无目的地刷着小视频。
不断滑动的手指突然停下来。
「@不吃榴莲:
好有松弛感的一幕!晚上散步就听到江边有乐队在表演,本想过去凑个热闹,结果转身就遇上了不认识的小姐姐在跳舞,被深深吸引住了,顺手就记录了下来!
ps:已经征得小姐姐的同意上传,小姐姐声音真的很好听,虽然不愿透露长相,但是感觉很有气质很漂亮,差点以为是什么明星来着。」
视频里,首先被注意到的,是昏黄的路灯下,被拉长的影子。年轻的女孩长发披肩,散发着阵阵柔光。她穿着黑色的外套,黑色运动裤,戴上一顶黑色的帽子,只露出一截隐约可见线条的腰腹,身材苗条优越。
舞步轻盈,但毫无章法;闲庭信步,却信手拈来。夏风带来吉他的旋律,每一个舞步都踩着鼓点的节奏,女孩的面容藏在口罩之下,看不清长相,但没人会质疑她的美貌。
她分明在向世界起舞,可世界只有她一人。
视频直直重播了四五遍,陆轻辞就看了四五遍,直到会议连线响起第三声时她才回过神来。
“沈老师?”
“嗯?”沈诗瑶注意到她新换了一个头像,不知是否是本人拍下的夕阳图。天边红线将世界进行分割,一半是远去的夕阳山色,一半是迎来的无尽黑夜。她莫名想到视频中昏黄灯光下随心起舞的女孩,与面前这位十七岁高中生异曲同工。在喧闹的世界筑起高墙,外人看不清,但孤独是其底色。
“沈老师,你好像在走神。”陆轻辞早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沈诗瑶浅笑一声,她点点头,毫不掩饰地承认了。
然而下一秒,她却说:“《Traveling light》、《Old Money》、《Scars To Your Beautiful》…其实我是在想,到底什么样的人,喜欢听这样的歌曲。”
“当然,我也很喜欢。还有像Billie,Adele,Lana Del Rey,还有现在的流行女团,Novachic的伊琪。”她掰着手指数着。
“你怎么知道?”
陆轻辞一脸震惊,连忙捂住耳机,检查是不是坏掉了,不然对面那人怎么偷了她的歌单。
这举动却逗笑了对面的女人,看着只有半个身子的屏幕,她弯起了眼眸。
“昨天休息的时候,你忘记关麦了。”
“于是有人给我唱了一整个演唱会。”
陆轻辞:“……”
如果她犯了罪,法律会制裁,而不是用“社死”来惩罚她。
此刻她的心情已经不能仅仅以“钻进地洞里”一言蔽之了,在旁人听上去,她甚至有些咬牙切齿:
“然后呢?”
“然后?”对面那人气息很轻,声音柔和,像羽毛微刮,挠得人心痒。
“很好听啊。”
-
夏去秋来,太阳东升西落,转眼过去四月,人们把短袖换成棉袄大衣,对于陆轻辞来说,也不过是把明天变成了今天,今天变成了昨天。
在这段时间里,她们彼此之间愈发熟悉。从音乐品味聊到生活趣事,再从生活趣事聊到三观立场。这才惊觉发现,原来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同自己的灵魂如此契合。
陆轻辞向来不轻易打破规则。可她还是在那人小心翼翼地试探下妥协了,加了微信,互换名字,某一天的某一刻不小心打开了视频会议上的摄像头。她看到,对面那人脸上浮现出的不易察觉的笑。
沈诗瑶是个很简洁干净的人。从朋友圈仅三天可见里的寥寥几笔,到不加任何修饰的背景、纯色头像,陆轻辞有时觉得这人老成得不能再老成,有时又觉得她幼稚得不能再幼稚。就像一张白纸仅仅沾了几滴墨点,就像陆轻辞。
京都下雪的那一天,沈诗瑶打去视频,跑到别墅院子的空地上,捧起第一朵雪花。
“听说你家在京都,你看,下雪了。”
陆轻辞看着她如细竹的手冻得通红,她说:“也不是特别好看。”
“不好看吗?这可是我特意挑的。”她语气听上去可并不灰心,凑近了看,还试图劝她。
“你瞧,模样周正,形状完整,分明就是教科书式的长相,哪里不好看了?”沈诗瑶说着,转头看向屏幕,却因没来得及调整距离,一张明艳的脸直直跳入陆轻辞眼中。
其实这不是陆轻辞第一次看到沈诗瑶长相了。只感慨老天实在作弄,赐人优渥家世和芙蓉样貌,明明不施粉黛,却仍摄人心魄,若非她了解沈诗瑶,还以为是什么貌美的电影明星。
“雪花是很好。不会枯萎凋谢,模样周正,规则完整,仿佛天工造物,但就有个缺点。”
“什么?”
“容易冻手。”
沈诗瑶闻言一笑,她收回手攥在口袋里,扬扬下巴:“难怪你叫轻辞,原来是词轻意重。”
陆轻辞停顿半刻,她缓缓说道:“其实我的‘辞’不是辞藻的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是离别。”
“离别?”她轻轻蹙起眉头,像平平整整的白纸,折了道微不可察的痕。
陆轻辞看了,手指竟不自觉地将其抚平,却发现那人在屏幕之外,心中不免自嘲一笑。
“为谁醉倒为谁醒,到今犹恨轻离别。原来是这个意思。”
沈诗瑶低低重复一遍。
陆轻辞想了想,说:“如果我哪天回京都,应该会给你送一个礼物。”
“是什么?”她眼睛一亮,看向屏幕,来了兴趣。
陆轻辞笑了笑,食指放在唇边:
“秘密。”
-
公司这段时间新来了一批练习生,自然也送走了不少人。
“大家好,我叫周雨霏,是个rapper。”
是个rapper,没有多余华丽的修饰语,简单两语,就把她的个性天赋显露无疑。
15岁初中女孩神色张扬,狭长的狐狸眼眯起,像蓄势待发的幼兽,青春在她笔下自成文章,嗓音是攻无不克的利器。
天才的语言向来狠戾,当她把头高高抬起时,是举起话筒叫嚣世界。
Gena眼睛微跳,她不多解释,便说:“进入A组吧。”
陆轻辞弯下腰身喘着气,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从第一月的hiphop舞后,她就如同开了挂一样,次次月评都是第一名。但没有多少人敢质疑,因为只要看过她的舞台表演,全都心服口服。
这样的陆轻辞自然被Gena老师轻而易举地找上。
她拍拍陆轻辞的肩膀,“比起其他练习生,我认为你已经达到了成熟艺人的标准。”
“老师,你的意思是?”
“基础声乐课和舞蹈课对你来说可能帮助不大了。”
“创作课,要去试试看吗?”Gena认真看着她。
陆轻辞在公司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基地。东面楼梯顶层有一个通往天台的杂物间。压力大的时候,她常常背着一把吉他,一个人爬到天台,顺着几近生锈的梯子爬上最顶处,在东升西落的太阳旁观看,拨动琴弦,写下旋律,唱着不伦不类的歌。
也许是注定,也应该是注定。
她从小小的杂物间搬进小小的作曲室,让音符沉浸在自己的时间里。
秋天的过去从飞鸟迁徙的那一刻开始。陆轻辞穿上羽绒大衣,走上天台,在夜深人静的时刻,这里第一场雪下起。
她莫名开始有了期待。一只手中拿着一枝新折的梅,另一只手捏着雪人,小球搭在大球上面,任凭大雪在眉心落下。母亲的电话被接通。
“什么时候回京都啊?”母亲问。
“妈,很快就能回去了。我还有考试呢。”
“那大明星能回来过年吗?”
她笑:“肯定能。”
-
“小陆同学,你在走神。”
沈诗瑶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嗔怪。
陆轻辞看了一眼屏幕中的她,又看了一眼藏在电脑背后的签名。这是她蹲了好久才蹲到伊琪来公司的时候签的。
当时她拿出在包里常备的笔纸,气喘吁吁地追上准备离开的伊琪。
当红大明星脱下墨镜,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说噢我认得你,你是那个一直月评第一的练习生对不对?陆轻辞点头称谢,说很抱歉打扰伊琪姐了,我想帮朋友要个签名。
伊琪大笑一声表示理解,大笔一挥在纸上写下祝福,洋洋洒洒,毫不拖泥带水。
她清楚记得开头第一段是:
「To我们轻辞的朋友(?)诗瑶^^」
陆轻辞的眼眸不自觉弯了起来。
沈诗瑶撑着脑袋看着她的脸:“走神的学生可是要接受惩罚的哦。”
“什么惩罚呢,沈老师?”陆轻辞学她撑起下巴,她拖长音调,着重强调末尾三个字,就好像在说,我接受你的挑战。
沈诗瑶眯眯眼睛,伸出三个手指:“三道数学大题,不准看解析。”
陆轻辞:“……”
还真是惩罚。
“我可以选吗?”
“你说呢?”
陆轻辞一边揉着眉心,一边绞尽脑汁地写完了数学大题,交给沈诗瑶检查时,那人低下圆溜溜的脑袋,神情可认真,详细地在她答题上勾勾画画。
陆轻辞不禁磨了磨牙:“沈老师还真是贴心呢。”
沈诗瑶抬起头,看着屏幕的人,眼眸含笑,“那可不是?”
陆轻辞也笑起来:“难得这么贴心的沈老师,要是离开了,我还真舍不得呢。”
她以为她会笑着说“那你应该好好珍惜我才是”,却没想到沈诗瑶听了只是沉默。
微不可察的叹息从耳机里响起。
陆轻辞是何其敏锐的人,她立刻感受出不对劲。
耳机里下着无声的细雨。
她睫毛轻颤,试探性问了问:“沈老师?”
沈诗瑶才回过神来。她不自觉咬了咬牙,犹豫很久,声音有些沙哑:“轻辞,对不起,我要说实话。”
“下学期,恐怕我就不能再担任你的家教了。”
陆轻辞没说话,愣了好一会儿。
几日前,沈诗瑶接到来自京大播音社负责人的电话,说是有学姐马上要毕业了,节目主持人的位置落到了她头上。
“那档节目是我们社团的王牌节目,诗瑶,把它交给你是因为我们相信你,你一定可以把它做好的,对吗?”
沈诗瑶有些焦急:“可是学姐,时间就不能再调整一下吗?你知道的,我有个学生,她的情况比较特殊……”
电话那头语气严肃,阻止了她接下来的话:“诗瑶,不要开玩笑。节目时间是一如既往的传统,这是不可变动的死规矩。我们选择你,是相信你的实力,以及你的诚信。
“更何况,这不是你一直以来想要的吗?”
“害!我们也不是说让你马上就接任,一定会给足了你充足的时间处理。诗瑶,你做了这么多准备,打败了那么多人,不就是为了这个节目吗?”
“你会怪我吗?”沈诗瑶问。
陆轻辞摇了摇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再说了,我之后也要渐渐忙起来,就算你不说,我上课的时间也会慢慢变少。”
她说的是事实。随着时间推移,出道越来越近,她们的练习量只会变得越来越大,留给自己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
陆轻辞虽然从未明说,但沈诗瑶通过这段时间的细枝末节,她大概能猜出陆轻辞是做什么的。
沈诗瑶莫名感觉心尖发酸。
藏在桌子下的食指指甲盖轻掐着拇指,她扯着嘴角朝她笑了笑,“好了,不说了,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
“嗯。”
“那,再见。”
“再见。”
通话结束,陆轻辞重重靠在椅子上。她扒开窗户,月亮正悄悄被乌云吞没,天空没有一颗星星。
“到今犹恨轻离别。”她低低吟出诗句。
还有什么是接受不了的呢?
前世今生,她经历过太多离别,生的也好,死的也罢。高中的朋友听说她要离开去异国当练习生,跨越三个楼层,气喘吁吁地跑下来抱住她呜呜大哭。临别的机场,她一手紧攥机票,一手拖着皮箱,从后方听到来自母亲压抑的哭声。一直到她听见母亲被推进重症监护室,心电图刺耳的声音逐渐归零。
陆轻辞从不觉得自己是没有勇气拥抱告别的人,这次也是。
她叹息一声,把头埋进臂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