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京都了吗?”
母亲的电话刚一打来便被她接通。她从托盘取下行李,笑了笑:“妈,刚下飞机呢,你电话就打过来了。”
到京都这天的天气并不很好,前夜下了场大雪,天色灰蒙蒙的,路面结了层薄冰,车轮轧在路上印出清晰可见的痕迹,人们走起路来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摔个狗啃泥。
陆文心靠在车旁,手里提了一袋热腾腾的玉米,一边看着手机,一边不停地朝手哈气。
“妈——”陆轻辞轻轻地叫着。
陆文心猛一转头,看见女儿推着行李,步履维艰地向她靠近,她忙上前一步想帮女儿的忙,却被女儿抢先阻拦,她笑了笑说,妈我自己来就好。
陆文心抬起手想摸一摸女儿的脑袋,够不着了,只好放下手,说:
“瘦了。”
女儿无奈地笑道:“不瘦,刚刚好。”
在长辈眼里,儿女总是“瘦了”。尽管相比普通人,陆轻辞确实偏瘦很多,但在爱豆的标准里,却是刚刚好。
“给你带了玉米垫垫肚,今天在家里刚煮好就拿来的,趁热吃。”
“好。”虽然她并不饿,但长途跋涉后母亲给的第一餐,她总是很少拒绝。
陆轻辞喜欢后座。陷入松软的座椅里,倚靠在车窗前,这时她只要闭上眼睛,便什么都不必再想。
她习惯性地打开耳机准备带上,母亲却按下了车子上的音乐播放,里面都是她的歌单。
以前母亲买了车,每次上车都会打开喜欢的90年代华语流行。年轻的陆轻辞听到了,吵着闹着也要把她的音乐存进去,什么欧美,摇滚,电音,rap都有,就是没几首母亲喜欢的。
陆轻辞在看不到地方笑了笑,收起耳机,靠在车窗边,她闭上眼睛。
陆轻辞一回到家里,刚拉开门,唐思雨便立刻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冲到了门前,她愣愣地看到眼前人,然后马上紧紧抱住了陆轻辞。
“轻辞!真的是你!”
陆轻辞一怔,“你怎么在这儿?”
她是陆轻辞学生时代最好的朋友,正是前世那个跨越了三层楼送别了她最后一程的人。
陆轻辞记得,那天走得太急,唐思雨说自己还没来得及写任何祝福信,还没有做好在那个年纪,与形影不离的朋友分别的最好准备,就只能拉着她呜呜大哭。
后来上了大学,考研,出国,走上另一条人生道路的朋友忙忙碌碌。曾经无话不谈的亲密朋友,到最后也变成无话可说的成年人。
其实她们心里都清楚,两人什么都没有变,只是时间把距离拉远了,把一切都拉远了。
“我听阿姨说你要回来,就催着我妈赶紧带我过来了。”唐思雨拉着她的手臂说。
她还是像前世高中的时候,嘴巴喋喋不休,说个不停。
长辈们哈哈大笑起来。
两家人聚在一起的第一餐,陆文心决定要包饺子。
到底是主人,陆文心本想和陆轻辞一起,做尽宾主之谊,好好招待一下唐思雨母女两人。谁知唐母听了非要帮忙,说光坐着看她俩忙上忙下,心里也过意不去。
于是四人只好围在一桌一起包起饺子来。
陆轻辞打开电视,里面正好放着打歌节目。女团高昂的歌声和漂亮的刀群舞通过画面传了出来,全然一场视听盛宴。
唐思雨手臂碰了碰她,贴在旁边小声说:“对了,你不是去当练习生了嘛?上去舞一曲呗!”
“不要。”陆轻辞果断拒绝。
“为什么呀?”
陆轻辞瞥她一眼:“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喜欢在长辈亲戚面前表演节目?”
“陆轻辞你变了!我那是喜欢吗?我是被逼无奈。”
“小雨,”这时唐母突然开口打断了她们俩人窃窃私语,她眼睛看着电视里的节目,“你小时候不是经常弹钢琴来着?正好阿姨家有一架钢琴,你给大家弹一下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陆轻辞毫不留情地嘲笑。
“妈!陆轻辞说她想给我伴舞。”唐思雨当机立断大喊。她哼了一声,投去挑衅的眼神,秉承着我不能吃亏,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的原则。
最终表演节目事件以一人弹钢琴、一人跳舞结束。两位母亲看得津津有味,毫不吝啬地拍起沾满面粉的大手。
陆轻辞跳完下来,唐思雨说:“现在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非要去当偶像了。”
“为什么?”她问。
“像你这样意气风发的样子,得迷倒多少老婆粉女友粉?”
她笑:“说了句人话。”
唐思雨拍了拍她的肩:“别忘了给我留张签名哦。”
陆轻辞闻言一怔,然后点点头,思绪却埋在饺子皮下了。
说到签名,她想起答应沈诗瑶回到京都要送给她的礼物。她到底没有食言。
只是现在纠结的又变成她一个人。那张蹲到的签名,那支晒干了的做成标本的梅花,被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包里。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不曾损坏,也不曾动过。
在京都的日子终于要以考试结束,她收拾好文具图书,踩着放学铃声的最后一秒走出教室。至此,她在这个待了两年的高中里所有个人痕迹彻底清空。
陆轻辞是早一年上学,到这个阶段她已经是高三了,该修的学分修满,学业考试也已通过,毕业证全无问题,只需等待着下学期的高考。
加上她练习繁重,一年半载也不能上几次课,一来二去,母女俩提议,干脆把学退了。
陆轻辞推着书箱,站在原地等待,好一会儿才从人群中看到姗姗来迟的唐思雨。
“你居然没有哭?”陆轻辞惊讶地看着她。
“我为什么要哭?”唐思雨叼着棒棒糖,一脸莫名其妙,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又送给她几颗糖,“诺,告别信。别太想我哦。”
陆轻辞接过信,刚拆开来看了没几眼,又听到她补充道:“但是练习太累了想一下也是可以的,我不介意。”
陆轻辞被她逗笑了,“好。”
“请问一下,是陆轻辞学姐吗?”小心的还带有期待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是我,怎么了?”
几位穿着校服的学妹在心里尖叫起来,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拿着笔和纸的手不停颤抖,鼓足了好一会儿的勇气,才忐忑地开口,“那个,我们是舞社的学妹,听说您去当练习生了,请问可以要个签名吗?”
陆轻辞没有拒绝,她挂上微笑,接过纸笔就为她们每个人都哗哗地签上名字。公司还没有为她设计签名,她用的便是前世的签字法。
唐思雨伸长脖子瞧了瞧,说:“还挺有模有样的。”
学妹依依不舍地和她挥手道别。
陆轻辞看着仍盯着人家远去背影的唐思雨,一敲她的脑袋,说:
“走了。”
“走吧。”她苦大仇深地盯着她,然后忍不住揉了揉脑袋。
唐思雨转头走去,恨铁不成钢地挥挥手,潇洒得不带一片云彩。
可是...陆轻辞看着她离校门越来越远的背影面露疑惑,向她大喊:
“喂!你不出去吗?”
唐思雨一脸不满地回头,也大喊:
“你以为我傻吗?”
“忘拿包了!”
陆轻辞捧着肚子大笑起来。
她突然低下脑袋,把那张未看完的信展开。
「亲爱的辞:
看到第一段我甚至觉得你会哈哈大笑起来。但是没办法,你知道我就是喜欢写矫情文字的人。
我们小时候同穿一条裤子长大,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全都是一起读的。一起上下课,一起吃饭,一起过生日,一起牵手上厕所。以前我总幻想,以为我们仍然会像小时候,一起牵手读完高中,上大学,然后工作,像大多数人一样,按部就班的生活。
没想到你这家伙偷偷给我爆了个大惊喜去当练习生了!(天哪我居然有个明星朋友,以后说出去可备有面子。不对!你最好祈祷你不要太红,不然我一定偷偷爆你黑料!)
总而言之,就像一条裤子总是穿出两条腿,人生在世,总是要分道扬镳的。你可别误会,我就是那句老话,苟富贵,勿相忘。
还记得我俩穿开裆裤的年纪吗?你那时候大大咧咧地对我自介,说“我叫陆轻辞,陆地的陆,轻而易举的轻,辞别的辞!”
其实我都没听懂。直到你跟我说你的“辞”是离别的意思,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长大后我左思右想,那“轻辞”到底是不轻易离别的意思,还是轻轻地离别?现在我总算想明白了,原来是看轻离别。
写到这里,你知道我又要哇哇地哭了。看看,这就是我的泪痕(红笔:圈出来了!)。
……
靠!没有你我上哪找人跟我一起去吃饭、一起写作业、一起上厕所啊!
算了,就写到这里吧。
分别向来容易,重逢总是太难。
祝你前程似锦,珍重,珍重。」
-
陆轻辞已经在京大校门口吹了半小时冷风,门卫看了这个女孩好久,忍不住开口道:
“妞儿,你在这儿干什么嘞?”
陆轻辞简单说明了情况。
那门卫好心道:“如果是信封,写好名字、学院、系别,贴上邮票,投到邮箱就可以了。如果是快递,那就要投到快递站,干嘛傻傻的在这里站着嘞?”
陆轻辞不知她学院系别,不知她个人信息,只知道她是沈诗瑶,在京大上学。
临别的飞机不到三小时起航,大半年的家教课程早已结束,最近的聊天记录仍停在半月前,是沈诗瑶问了问她的学习近况,她礼貌地寒暄几句。
对面犹犹豫豫,才打下这一段文字。
「其他的,没有什么想说的了?」
「没有了。」
陆轻辞打开手机,划到微信联系人里,点开那个从认识就没再换过的头像,指尖犹豫打下:
「我在京大门口。」
「礼物。我放这里了,别忘了拿。」
「有点赶时间,我先走了。」
没有回声。
陆轻辞想,是太久没回京都了吗?这冬天冷风的究竟是怎么了?
她拢了拢手臂,收起手机,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同学!”身后的女人叫住了她,那人气喘吁吁跑过来,手里还拿着一个信封状的东西,“是你要给沈诗瑶的吗?我帮你送吧,我是她朋友,她不常来这边门。”
陆轻辞微微蹙眉,“你知道我送的沈诗瑶是哪个吗?”
那女人一脸莫名:“知道啊。京大不就一个沈诗瑶,还能有几个?金融系,系花啊。”
这倒确实像是沈诗瑶会学的。
陆轻辞低低地笑了笑,“那你跟我说说她的微信号是多少?”
女人打开手机,翻了一下,“她微信号是……等等,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呀?”她抬起头,满脸怀疑地看着面前人,又不相信地拿起那个信封看了看。
“我知道了,你不会是送情书的吧?不行,她不收情书,诺,还你。”女人把信封还给她。
陆轻辞一阵无言以对:“不是情书。”
“那你是谁,怎么想套她微信?”女人面露警惕。
“我有她的微信。我是她的,学生。”她停顿了一下。
“学生?”
就在女人疑惑不解,还没来得及揭晓答案,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叫眼前的少女。
少女一边大声应和,她回头,漂亮的脸上被呼出白气遮挡,朦朦胧胧。
她脚步往后退了半步,抓着背包肩带的手紧了紧,看着面前陌生的女人,真诚道:“抱歉,我要先走了,这个你就帮我给她,我相信你,谢谢了。”
-
“浩渺行无极,扬帆但信风。这里校园之声广播,我是节目主持人沈诗瑶,感谢您的聆听,再会。”
沈诗瑶脱下耳机,长按关机键,将话筒区间彻底关闭,然后重重舒了一口气。
“诗瑶,”室外传来敲门声,方千雪探进来一个头,“刚刚我给你发消息,你怎么不回呢?”
接着她又鼓起掌来:“不愧是咱院的大系花,大美人,不仅漂亮聪明,播音水平也那么强,声音真好听。”
她笑:“这赞美我就接下了。我手机来到这里才发现没电关机了,又没找到充电器,所以才没法回你消息。不是故意的。”
“知道了知道了。”方千雪摆了摆手,其实她也并不很在意,毕竟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她给沈诗瑶带了饭,两人一起换到休息室去坐会儿。
“对了,”方千雪正嚼着面条,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我今天在校门发现一个站了很久的女孩,正疑惑着呢,没想到她的信是给你的,于是顺道帮你拿回来了。”
沈诗瑶有些摸不清头脑,她看了一下平平无奇的信封,上面写着她名字的字体格外熟悉,“女孩?”
“对,说是什么——你的学生。”
沈诗瑶睁大了眼睛,她连忙站起来,语气激动,抓住她的手,认真地看着她:“那她现在还在吗?”
这还是方千雪第一次看到沈诗瑶这副模样,她很抱歉地摇了摇头,“早就走了。”
沈诗瑶不无失望地坐下来,心里好像空落无处安放,像被大雪压弯了枝干,目光败下阵来。
方千雪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模样,于是好奇心作怪:“你这样,倒像是欠了什么人情债似的。”
“人情债?”她苦涩一笑,“你说得对,是人情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