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不光是苏职,就连苏父苏母都怔愣了两秒,相互看了彼此一眼。
沈蓉珊反应过来后,抬了抬手:“是、是我。”
护士说:“患者说想见你,你跟我进来消毒换衣服吧。”
“……好。”
沈蓉珊说完转身安抚地拍了拍苏职的肩膀:“别担心,妈妈进去替你看看情况,很快就出来。”
苏职闷闷地“嗯”了一声。
点头的动作有些僵硬,然后目送沈蓉珊进了重症监护室。
医用门开的刹那,内部的世界得以短暂映入眼帘。
门后是一段不长不远的走道,再往前看,又是一道厚厚的隔离门。
仿若永远没有尽头。
随着门慢慢合上的机械声消失,外面的气氛也跟着凝重下来。
苏职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苏天明将西装外套披在她肩上,她才好像寻回一丝神志。
苏天明把人带到休息椅坐下,刚出声安慰几句,口袋里的电话就又响了起来,应该是公司那边打来的。
苏天明拿起手机,特意拉开一段距离后才接起电话,走之前拍了两下苏驭的背,嘱托的意味明显。
苏驭不明就里,往苏职身边凑了凑,看了眼两人面前的重症标识,好奇地问:“姐,这里面是谁啊?”
苏职闻言动了动唇,良久的沉默后,才低声回应:“不知道……”
是谁吗?
她也不知道。
那个女人于她而言,称不上是母亲,又不算是毫无关系的陌路人。
苏职矛盾至极,她们之间的关系,连一个勉强的称呼都找不到。
听到苏职的回答,苏驭的表情略显狐疑,回想起她方才听到护士的话时的反应,怎么看也不像是不相识的人啊……
但既然她都这样说了,他也就没再多问。
大概十五分钟后,前脚苏天明刚接完电话回来,后脚门内传出杂乱窸窣的仪器声和脚步声,在这寂静的夜里听得分外清楚。
不多时,大门再度打开,沈蓉珊和几个医生一起走了出来。
这次,苏职心中莫名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像是老天提前透露给她的预告,下一刻,医生们齐齐摘掉口罩,弯身鞠躬:“……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请节哀。”
苏职也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感觉大脑空白了一瞬。
周身似在微微摇晃,双耳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捂住了般,外界的声音逐渐消失,只余医生冰冷的话语不断在她耳边盘旋。
病人因肺功能衰竭……经抢救无效后……于下午11点43分……死亡……
沈蓉珊被苏职脸色煞白、身形僵直的反应吓到,连忙摇了摇她的胳膊,出声唤她。
苏职恍惚中听到熟悉的声音,这才慢慢回神。
见她眼神逐渐清明,三人堪堪松了一口气。
沈蓉珊欲言又止,柔声问:“糯糯,你要不要进去看看她?”
“……好。”
苏职怔怔点头,机械般地应着。
看着苏职走进那道门里,再结合她之前的种种反应,苏驭总算隐隐约约察觉出点什么,瞳孔微微放大。
……
-
重症监护室内的患者已经死亡,苏职没有再被护士带去换无菌服,而是穿过那条直直的过道,直接走了进去。
过道的长度比她想象中还要短些,大约只有四五米。
可她却感觉……自己走了好久好久。
一分钟后,苏职站定在下一道门前,低头看着身前的门把手,迟迟没有动作。
护士不知其中的缘由,见她没开门,以为是人还没从噩耗中反应过来。思虑片刻,伸手替她开了防护门,而后又说了声“节哀”。
面前的门被突然间打开,苏职有些措不及防,她身形微微一顿,还是保持着良好的教养向护士点头致谢。
护士又着重交代了一句尸体要送往太平间的时间,而后转身去了值班室,将空间留给她们。
眼前大开的防护门,令所有的胆怯和恐惧再也无处遁逃。
苏职站在门口踌躇不前。
不知过了多久,她深吸一口气,终是抬脚走了进去。
病房内的光线炽白又稍显冷淡,空气中散发着浓郁的消毒水味。
苏职慢步走到女人的病床边,目光缓缓落在她的身上。
与梦里不同,此刻女人脸和手上的血迹早已被擦拭干净。
但相同的是,她的脸庞仍旧那样的安静苍白,阖着双眼,身上还盖着被子,就像只是简单地睡着了一般。
上午的见面太过匆忙,苏职现下才得以好好端详女人的样子。
她鬓角两边的头发白了薄薄的一层,像是笼了层雾气,相比先前照片里的样子,赫然苍老许多。
不过短短半年多的时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目光稍挪,病床两边摆满了各种冷冰冰的仪器,女人裸露在外的皮肤也几乎都插满了管子,延伸出来的电线交织在一起,多得让人数不过来。
苏职动了动眼睛,视线扫过其中的那台心电监护仪,黑色屏幕上的各项数据如同熄灭了的油灯,都变成了长长的一条直线。
毫无波动可言。
凝视许久后,苏职极轻地低下了眼,失神地盯着自己身前交握的双手,再没动作。
空气中只剩下机器时不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李秋雨……”
良久,她轻轻唤了声女人的名字。
“我叫苏职,今年22岁了。”
她咬了咬颊边的唇肉,好似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整个人看起来略有些局促:“对了,‘职’是耳只的‘职’,你应该认识的吧……”
语毕,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苏职垂着脑袋,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扣着指节上细嫩的皮肤,像是完全感知不到疼痛。
她稍稍抬睫,视野里随之圈进女人静置在床边的手。
手的表面有些粗糙,肉眼可见有几处厚厚的老茧,虽不似老年人的皮肤状态那般松弛,但手掌上的纹路却很深。
苏职盯着看了一会儿,忽地呢喃出声:“好像……有点冷,我牵牵你吧?”
她的声音小心翼翼,仔细听,甚至带了点微不可察的颤意。
仿佛生怕惊扰到病床上的人。
说完这话,苏职缓慢地挪动脚步向床边又靠近了些,而后俯下身,慢慢将手伸了过去。
女人手的温度偏凉,但还有些许温热。
……手指也还没有开始僵硬。
当终于握住女人手掌的那一刻,又或是在感知到她皮肤下浅浅的余温时,苏职的视线倏地一下模糊起来,喉咙难以自抑地哽了声。
“你知道吗?其实……我今天差一点就牵到你了。”
眼前的水汽越来越浓,苏职什么都看不真切,声音低低的,像极了在母亲面前诉说委屈的孩童:“可是你跑得太快了,我追不上……”
越往下说。
尾音里的颤抖就越发清晰。
熟悉的沉默再度降临,宛若暴风雨来临前,海面最后的平静。
夜太漫长。
原先空旷安静的病房内,压抑的呜咽声渐渐放大。
“李秋雨!你骗人!”
像是再也控制不住那般,苏职崩溃地喊出声,眨眼的瞬间眼泪砸在了女人的手背上:“你骗人啊——”
你根本就没有家人。
除了我,你再也没有别的亲人了。
将才在重症监护室外的时候,沈蓉珊已经将一切都和她说了。
先前由于能着手展开调查的信息太少,得到的只有那份陈旧的求职简历。
今天从护士那里拿到女人在车祸中遗落的手机后,沈蓉珊和苏天明秘密吩咐人私下调查,才从周围几个相识的人口中知道,她的确是从外地来的,但这些年一直独自在梧川这边工作生活。
也从没听她说起有什么家人。
每每问起,她也只是笑笑,表示这边还有牵挂的人。
苏职抬手用力擦了下眼睛,但刚擦完,眼前又瞬间被新的水汽蒙上,根本止不住。
……为什么?!
既然都把我这个“累赘”丢掉了,为什么不去追寻你想要的生活?
为什么要让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
为什么从来没有找过我?
为什么……
过了好一阵,低闷的抽噎声才断断续续地平稳下来。
眼里的泪还在无声地往下掉。
苏职勉强将情绪稳住,而后抬手捏住针织衫袖口的柔软面料,动作极轻地掖拭着女人手背上湿润的泪水,一下一下,声音轻而缓。
带着隐忍过后的强烈沙哑——
“……对不起。”
这三个字,像是在为不小心把眼泪滴到她手上而道歉,又像是在为她内心任性的质问而道歉。
也像是还有其他方面的含义。
苏职半蹲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床上安睡的女人。
她突然很想问:你是不是在怪我?怪我没有在医生问家属的时候,第一时间站出来?
所以……才连最后一面也不想见我?
可是问了又能怎么样呢?
她的手好像越来越冷了……
忽然间,城市上空回荡着一抹悠远绵长的钟鸣声,似乎是从市中心那边传过来的。
苏职抬起视线,望向病房另一端紧闭的窗户,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到了一望无际的黑夜。
她神色稍愣,很快记起这钟声的缘由。
八月一,建军节。
零点鸣钟是梧川市常年流传下来的一项习俗。
——十二点了。
又是新的一天了,再过几个小时,太阳就要出来了。
可是,李秋雨……
你再也没有明天了。
苏职默默收回目光,最后深深地看了女人一眼。
随后低下头,神态挫败地将额头贴在女人逐渐凉透的手背上,肩膀一点点颤动起来。
李秋雨,今天是我们见面的第一天呢,你就弄脏了我的裙子。
这是很不礼貌的。
你起来赔我的裙子啊……
晚安!
我这个坏蛋哭完先睡了,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4章 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