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再次从病房里出来的时候,苏职已经恢复了最初平静的模样。
平静地看着女人的脸被护士覆上白布,平静地看着运送她的移动车离开,平静地在她的死亡通知书上签字,最后平静地在天亮之前回到了住院部。
平静地……
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天色将亮未亮,城市还未苏醒,整个世界都被一片浓郁的静谧笼罩着,给人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苏职侧头躺在病床上,出神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思绪渐远。
她倏然回想起昨天在苏父苏母到达医院后不久,紧跟其后匆匆赶来的一家三口。
话语之间,事件的前因后果也逐渐浮出水面。
原来那个女人是为了救一个不小心跑到路中央的孩子,来不及躲避才会发生那场车祸。
西郊烈士陵园附近有一所私立小学,教育环境优渥,但由于地理位置较为偏远,基本以公交通行,因而大多数学生都是家长开车来往接送。
据那对夫妻说,两人是因为被工作绊住脚,错过了学校放学的时间。
眼看着同学一个个离开,周围逐渐空旷下来,孩子着急想穿过马路去对面坐公交,可到底年纪太小,注意力不集中,一不小心就在路上停留得久了点。
一切来得太快,等孩子反应过来时,车祸已然造成。
夫妻俩听说后马不停蹄地赶来,就是想带着孩子来道谢,顺便看看对方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他们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苏职仍还记得当时的画面——
那对夫妻面色担忧地同沈蓉珊和苏天明交涉,从衣着打扮来看,大概是收入比较稳定的高级白领。面临这种可能会大额赔付的事情,脸上的焦急也是真的。
视线下移,一个穿着校服、背着小黄鸭书包的小女孩即刻映入眼帘。
看身高估计只有七八岁的样子,算算顶多读二年级。
许是知道自己犯了很严重的错,小女孩怯生生地半躲在两个大人身后,竖着耳朵听上面的谈话声,小手偷偷抹着眼泪。
那个女人应该是情急之下把孩子推出去的,小女孩的身上除了衣服脏了点,膝盖有轻微的擦伤。
其他地方倒没什么明显的外伤。
苏职眼眸微动,忽觉这孩子身上的校服和她当年就读梧川第一小学时的校服极为相似,都是浅蓝色系的衬衫西裤,就连双马尾发型也很像。
她小学时偶然喜欢上领居奶奶家的垂耳兔,所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扎着低低的双马尾辫。
她又发质细软,走路爱蹦蹦跳跳,看起来还真像只小垂耳兔。
在人群中极好辨认。
回忆至此,苏职一时有些恍神,再抬眼时,竟与不远处的小女孩四目相对。
两双含着雾气的眼睛,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对方……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又亮了几分。
苏职渐渐拢回思绪,望着头顶雪白的天花板,眉眼中的疲惫再也藏匿不住,缓缓闭上了眼。
……
-
苏职因为住院不能随意外出,后续的所有事宜自然交由沈蓉珊和苏天明代为处理。
考虑到女人是在西郊烈士陵园那边出的事,想来是去看什么人。
两人经过多番周折打听后,得知她的丈夫以前是当兵牺牲的,后来被国家安放在了梧川这边。
基于此。
两人花了些心思在郊区挑了块离西郊最近的墓园,给女人简单地举办了一场葬礼。
葬礼结束后,一切仿佛尘埃落定,很快又恢复到了以前的样子。
那两天里,苏职照常吃饭,照常睡觉,照常下楼给向日葵浇水,照常配合医生的检查工作。
一切都与以往别无二致。
唯一不同的是,她似乎越来越不爱出门了,近乎全天地待在病房里。
有时是在睡觉,有时是在发呆,就连最喜欢的画笔也鲜少拿起。
但苏职的表现又格外正常。
看上去就只是比平时困了点、宅了点,苏父苏母想宽慰几句都不知从何下手,思来想去,也只能等她自己慢慢缓过来。
毕竟有些事情就像一道狼狈的伤口,当事人既然极力遮掩,如果这时还强行拉开她的手去查看上药,无疑会再次牵扯到伤口。
……说不定会更痛。
而这些看似“正常”的假象,也终于在不久后,被一句不经意的话彻底击碎。
八月的第一周,苏驭如往常一样来给苏职送水果。
自从那天看着苏职走进EICU,饶是苏驭的反应再迟钝,当时也或多或少明白了些什么。
后来又在沈蓉珊和苏天明那里得到了求证,所以现下面对苏职时,他不免有些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这直性子一不小心说错话。
苏驭放下切好的水果,转头便看见苏职正窝在沙发里,双眼盯着前方播放的电视节目,目光涣散。
一看就是在发呆。
为了缓和气氛,苏驭走到沙发边坐下,绞尽脑汁地寻了个自认为轻松的话题:“姐,你说巧不巧?我刚才在楼下的表彰栏里看到李嫂的照片了。”
闻言,苏职的眉心动了动,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李嫂?”
“对呀!”见她似是感兴趣的样子,苏驭忙不迭地接了话茬,笑着道:“好像是什么献血人员表彰吧,没想到李嫂这人还挺热心肠的。”
再度听见耳熟的字眼,苏职身形微怔,心底立马生出某种不可置信的猜测。
强忍着唇瓣的轻颤,出声问:“你是说……那个人是李嫂?”
“对、对啊,公告栏的照片里只有她一个姓李的。”
看见她这反应,苏驭不觉打起了磕巴,直觉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难道李嫂没告诉过你她的名字吗?”
苏职杏眼微睁,呼吸随着他的话顿了顿,原先沉寂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握住往外扯了一把,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跟着刺痛了一瞬。
——指尖发麻。
她画起稿来几乎昼夜颠倒,白天基本上都待在房间里,等半夜出来时,对方也早已下班离开。
两人的作息时间总是完美错开,她以为是苏驭提前和对方打过招呼,自己工作时间不喜被人打扰,因而对这位“李嫂”生出过不少好感。
除了她陪许佳禾出门挑婚纱那次,两人有过短暂的声音交谈。现在想来,那一个月里的时间里,她们真的连一次照面都没有。
后来她昏倒住进医院,两人便再也没有见过面。
所以又何来告知姓名一说?
苏职以为那只不过是人生千万过路人中的普通一个,却殊不知,命运早已悄然将她们拉过流年的桎梏。
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在这场命运的捉弄里,苏职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掐了掐手心的皮肤,强迫自己回神,而后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开口:“苏驭,我有点累了想休息,你先回去吧。”
“姐,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虽然毫无头绪,但苏驭此刻已经笃定了自己的直觉。
“没有,我就是电视看久了犯困。”
瞥见男生眉宇间的慌张,苏职顿时鼻尖一酸,而后抿了抿唇,声线平缓道:“好不容易等到了暑假,你快去和朋友们玩吧,我这边没什么好担心的。”
苏驭明显还想说点什么,又担心言多必失,于是在叮嘱了几句记得吃水果后,便听话地离开了这里。
待人走后,病房里顿时安静下来,就连空气中的呼吸声都微乎其微。
沙发上的人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宛如时空静止了一般。
良久后,苏职像是突然想起什么。
她猛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忍着双腿的麻意,脚步稍显凌乱地冲到窗台角落,从一堆书籍里面扒出了一个小型置物箱。
这是沈蓉珊和苏天明在女人葬礼结束那天交给她的,里面装着从女人的住处打理出来的一些私人物品。
当时的她整个人浑浑噩噩,只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什么都不想去面对,所以逃避地将这只箱子放在了角落。
箱子并不算大,一只手就能抱住。
重量也是出乎意料的轻。
苏职站定在书桌前,盯着面前那只尘封的置物箱,胸腔微微起伏。
李秋雨……
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犹豫的时间里,苏职已经平复好呼吸,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的手放在纸箱上,很快像是下定了某种坚定的决心一般,抬手轻轻掀开了上方的盖子。
如她所料,箱子里的东西并不多,只有零零碎碎的几样物品。
入目的第一眼。
便是最上面的两本笔记。
其中一本是市面上最常见软面抄,常被学生们买来用做科目笔记。
苏职粗略地翻阅着,发现里面是女人记录的每月收支流水,密密麻麻的阿拉伯数字占据了大半本笔记,大多是买菜和一些生活用品的支出。
最后一笔账目的时间停留在7月30号那天,是一束十五块的小雏菊订单。
不难看出是提前记上去的。
苏职的目光一滞,脑海中顿时想起那天追上去后护士说的话,她那时似乎就隐约听到了“烈士陵园”几个字。
所以,那里是有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吗?李秋雨。
合上流水记事本,苏职抬眸望向此刻安静地躺在纸箱里的另一本笔记。
仍旧是很普通的款式——
与上一本不同,这本笔记的外封多了道细细的绑带。封面是简约的朱红色牛皮,细看能发现,右下角的位置还有一支小巧的玫瑰图案印花。
翻口处的皮面已经微微开裂发毛,应该是其主人经常翻阅的缘故。
看着这份外表有些年岁的笔记本,苏职直觉里面有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伸手将其从纸箱里拿了出来,解开本身上的绑带,而后缓缓打开了笔记的封皮,如同开启了一扇未知的大门。
这本笔记整体被保存的非常干净、完整,即使内部的纸张已经在岁月的浸染下开始大面积泛黄,页脚却依旧很平整。
几乎没什么折痕和褶皱。
打开后,微黄的扉页中央只有一串寻不到根源的日期。
不太起眼,很容易被忽略。
——1994/2/10。
苏职的视线在那串数字上短暂停留了几秒,随后指尖继续翻动纸页。
女人的字迹很清秀,不似寻常的笔触那般锋利,一笔一划偏于圆润,甚至还有些歪歪扭扭。
字虽谈不上漂亮,看起来却很舒服。
纸张翻动。
……
1994年4月9日
文舟,从今天起,我打算在梧川这边生活了。
请原谅我的决定,因为你在这里,我们的女儿也在这里。虽然我是一个不合格的母亲,但我依然想看着她一点点长大,想看着她过好自己的生活。
你放心,妈现在过得很好。而我已经在梧川这边找了份工厂流水线的工作,工资虽然不高,但也勉强能够养活自己。
以前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可现在你不在了,这个城市又太大,大到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迷路,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所以想以这种方式,每天和你说说话。
……
1994年4月20日
今天在苏氏集团的晚宴上见到她了,看起来还是比正常月份小一些,还是那样地爱哭,但苏家人都很宠爱她。
对了,忘了和你说,她叫苏职,小名糯糯,是苏家夫妇给她起的名字。
抱歉,因为我,你留给她的名字终究还是没用上。
但我好像并不后悔。
至少她现在比跟着我要幸福很多。
……
1995年1月1日
糯糯已经学会走路了。
……
1995年2月10日
到今天,糯糯就满一岁了。
去年冬天的第一只小狗长大了。
……
日记上的内容基本都是关于她的,从她什么时候学会走路,再到什么时候开口说话,几乎每个细微的成长变化都能在上面找见影子。
至于她从何得知,如何窥见。
苏职也不得而知。
翻阅至此,苏职猛然想起刚才扉页上的那串数字,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原来她真正的生日是2月10号。
仅仅比她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早了一天时间。
所以到底是什么情况,才会让一个女人在仅仅生产后的第二天,就狠心地丢下自己的孩子呢?
苏职轻吸一口气,压制着胸腔内的强烈鼓动,继续往下寻找着答案。
……
1997年9月5日
糯糯今年开始上幼儿园了。
我用空闲时间兼职了幼儿园的送奶工,每天上午给孩子们分发牛奶的时候,可以近距离地看她几眼。
要是以后都能这样就好了。
……
2000年8月20日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糯糯都要读小学了。
去年跟着隔壁包子店的老婆婆学了几种包子调馅,这些年工作也攒了些钱,打算在糯糯的小学附近租一间包子铺,这几天在已经走手续了,应该很快就能落实下来。
谁能想到,原来在你身边连擀面都不会的我,现在居然已经做得一手好菜了。
只要能离她近一点,每天远远地瞧上一眼,我就很满足了。
……
2000年9月8日
糯糯今天和朋友到我这里来买包子了,豆沙馅儿的。
人小小的,双手捧着和脸蛋一样大的包子,特别可爱。
诶,哪里是想赚钱啊。
我每天等的只有她一个客人。
……
2000年9月27日
糯糯好像在学校被同学欺负了。
……
看到这页日记的内容,某些久远的记忆瞬间被拉扯了出来。
苏职恍然记起自己刚上小学那年,班里有个坐她后面的小男孩特别喜欢扯她的小辫子,还时常用铅笔戳她,就为了和她多说话。
她那时候没跟许佳禾分到一个班,又在沈蓉珊和苏天明的保护下性子温软,小小的她,遇到这种事情只会自己默默生闷气。
有次还不小心在校门口摔了一跤。
后来她忍无可忍——
决定如果那个男生之后还那样做的话,就把这件事情告诉沈蓉珊和苏天明。
结果令她出乎意料的是,国庆假期之后,那个男生不但没有再“欺负”她,甚至还主动送糖示好,态度好得出奇。
这件事也就那么不了了之了。
如果不是此刻看到这本日记,她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那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顺着纸页往下翻,从小学到高中,再到她在校期间获得的各项荣誉和考试成绩,有些部分就连苏职自己都记不大清了,但里面却记录的很详细。
好似是什么无比珍贵的东西一样。
小心翼翼地保存着……
像阵风/略过就无踪影
像束光/温暖地照耀你
我总如风如光如泡影
为你忙个不停
平缓飞行,护着触碰不到的你。
——《触碰不到的你》余佳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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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发现有些情歌也适合亲情。
晚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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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