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第3章 无病呻吟

“我真的不想再学习了。”刘莫看着面前大堆的卷子，心里已经崩溃到极点。

他的胸口隐隐发闷，觉得有些喘不上气，这样日复一日没有尽头的生活，他是真的受不了了。

课业压力大，加上周遭的紧张氛围，多少让这个即将面临高考的孩子有些精神失常。

刘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啪”地赌气一般把练习册往地上一扔，打开窗户，望着那无尽的黑暗，有一丝跳下去的冲动。

但那只是无数次幻想中的一次，他依旧像以前一样，轻轻地靠在窗台上，夏季的夜风吹来，将他因冲动而发热的头脑吹得清醒了一些。

莫名其妙地，胸口的那种闷胀感逐渐变为灼热，慢慢涌上他的脖颈，咽喉，再到眼眶。

刘莫低垂下头，用一只手捂着脸，肩头轻微哆嗦着，指缝间，滚烫的热泪流了下来。

他是勇敢的男子汉，他不要当着父母的面哭，他不好意思，但现在，他真的坚持不住了。

为什么？为什么父母就是不理解他呢？

他的童年比不得父母的童年，儿时他没有感受过鲜草的芬芳，只是背着书包匆匆地赶赴于各种补课班之间，而错误便在那一刻开始筑成。

正因为他乖巧听话，学习成绩优异，所以给了父母幻想，幻想他将来考上名牌大学，幻想他未来过着优越的生活，幻想他成为万人之上、百年一遇的人才。

然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孩，中考落榜，他只能灰头土脸地上一所再普通不过的高中，没有鲜花与掌声的世界是恐怖的，看着周围原来那些本不如他的同学一个个都有着光明的未来，他更加无所适从，对未来感到迷茫。

于是他开始堕落，但终归本性所致，他干不出逃学翘课上网吧的事，他所能做的最大的不听话的事也就是不想再学习了。

关上房间的门，世界便只属于他一个人，他偷偷地玩。玩手机，看小说，甚至用草稿纸叠小狗，反正除了看书，无论什么他都能玩得不亦乐乎，而待到妈妈有时进来给他送牛奶，他便再打开书装模作样地学一会儿。

他终究变成了他最不喜欢的模样，变成了家长眼中不听话的坏孩子。

可纸里是包不住火的，他所做的一切都会由他烂透的成绩单来承担，于是敏感多疑的他感觉到同学在嘲笑他，老师在批评他，就连父母也在谩骂他。

“你们为什么就是不理解我呢？我真的很累，我累了，曾经我也付出过很多，但结果根本没能达到我所期望的目标，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努力又有什么意义？我不想再奋斗了，我只想让自己过得简单快乐一点，这样难道也有错吗？”

无数个深夜，泪水沾湿被角，他只能一个人默默流泪，痛苦悲伤到极致的时候，他甚至产生过大半夜立刻起身冲出家门的冲动，然而一切愤懑都被压抑在心口，他知道自己不能那么做，一旦撕开发疯的口子，就可能再也无法回归正常的生活，而且他也不想让父母担心。

“我不想学习，我想去工作。”

他曾经这样对父母说。

而父母的回答一如既往：“你们现在多好啊，只用好好学习就行，其他的事什么都不用你们管，你们还有什么累的呀？”

可是累啊，他就是很累啊，他所经历的学习环境，父母又何曾经历过？父辈的年代不过是稍微用点功就可以轻轻松松考上大学，并且得到一份好工作的，可他呢？

他只看见黑暗的遥不可及的未来。

生在最好的时代，却也生在最坏的时代。

凉凉微风让刘莫想到了自己曾经读过的一篇课文，一个小孩子得到了一块可以控制时间的神奇手表，他快速地向前拨动以便能让六一儿童节快速到来，可最后终于发现，享受过程才是最重要的。

多愚蠢的人啊。

刘莫嗤笑道。

一个人怎么能期望快乐的事快点发生呢？细水长流的等待才是美好的，但假如是痛苦的事呢？

刘莫想，没有人会享受痛苦的过程吧？

“如果可以，”刘莫漆黑的眼神凝望着那浩瀚星空，“我想立刻工作。”

于是愿望就这么神奇的实现了。

一大早，妈妈就把刘莫叫醒了。

刘莫惊异地发现自己躺在父母的房间，而且自己的身量似乎变高了，他正驾驭着一具完全不属于他的身体。

“赶紧起来买早饭吧，我去煮粥，一会儿小莫就醒了。”妈妈轻推了他一下。

刘莫有些困惑，但很快他想到了他说出的那个愿望，或许世界就是这么魔幻，真让他愿望成真了？

不管怎么说，哪怕只有一天，只要能过上大人的生活，他也开心。

虽说起得比以前早许多，但没关系，只要不学习，他困不困都不影响工作。

于是他利索地穿上爸爸的衣服，出门买早饭。

只可惜他不会开车，所以只能坐公交到早餐店，然而匆忙回来的时候，那个“刘莫”已经站在门口穿鞋了。

“早餐买回来了，吃点吧。”刘莫说。

“刘莫”瞟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我不吃了。”

“不吃饭怎么行呢？一上午呢，放书包里吧。”妈妈在一旁劝道。

“学校不让在教室吃东西。”“刘莫”撂下这么一句，带着一丝怨气走了。

刘莫心里也不好受。

虽然一举一动，一眉一目都是那样历历在目，但换了个角度，心境却完全不同了。

他本以为他很听父母的话了，可原来……他这么过分吗。

尽管尽最快的速度上了地铁，但刘莫上班还是迟到了。

“都强调过几次了？怎么还迟到？不愿意干就趁早滚蛋。你不干有的是人能干。”领导看着台下来晚的刘莫，横眉毛竖眼睛地骂道。

刘莫连忙辩解：“没赶上地铁，我不是故意的。”

坐在刘莫身边一个和他妈妈年纪相仿的阿姨拉了他一把，领导斜眼睨了刘莫一眼，只淡声道：“扣工资。”

下了会，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那个阿姨好心道：“小刘啊，以后这种事不能辩解，辩解没用，只会让领导觉得你多事，更讨厌你而已。”

那一刻，刘莫多年单纯的心突然被撕开了一个裂口，有什么肮脏的东西渗了进来。

他木木地点了下头：“知道了，谢谢。”

还没坐下几分钟，一个男领导就走了进来：“明天上面的人来检查，小刘，你把会议室和领导办公室都收拾一下。”

“好。”

刘莫本以为很快就能干完，没想到一干就是一上午，扫地，拖地，搬东西，擦灰尘，用钢丝球擦水池，甚至是刮落墙上斑驳不堪的墙皮。

他累得筋疲力尽地坐在椅子上，大脑一片混沌。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父亲是文职工作人员，大抵是干填表之类的工作，可是为什么现在正经工作不让他做，全让他做清洁工干的活呢？而且反观其他同事，他们可以嘻嘻哈哈地坐在椅子上聊天喝水，甚至下午还可以休息，而他却像个傻子一样任人摆弄。

凭什么？！

领导再次过来让他重新擦没擦干净的地方时，年轻气盛的他便反抗道：“凭什么他们不干都让我干？”

好心的阿姨在一边直给刘莫使眼色，但刘莫偏就铁了一颗心打算跟领导耗到底。

“不想干是吧？”领导冷笑一声，“那你现在就可以走，以后也不用来了。”

“走就走，你以为你算老几？！”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临了刘莫把那个领导骂得狗血临头。

然而最后灰头土脸的却是他。

在离开公司的那一刻，他思迅万千，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原来……原来爸爸妈妈上班这么辛苦的吗？

回到家，满脸倦意地他靠在沙发上，妈妈关心他，给他倒了一杯水，问他工作上发生了什么事，他不好意思开口，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对了，家里的热水器坏了，你看看找时间让人来修吧。”妈妈对他说，顺便还瞧了一眼空荡荡的门口，“你没买菜吗？”

刘莫心累得要命，听见妈妈这么说，他的头更疼了。

这时，手机响了，刘莫一看，是班主任的电话。

原来是因为那个“刘莫”这次月考成绩又后退了，所以老师不得不打电话询问家长“刘莫”在家的情况。

“好的我知道了老师，我肯定好好督促他。”刘莫头痛地揉了揉眉心，放下了电话。

不一会儿，“刘莫”背着个书包，像个叛逆的中二少年一样回来了，他只是看了刘莫一眼，然后保持沉默径直走向房间。

在身体与精神双重受损的强压之下，刘莫终于有些扛不住了。

“站住。”刘莫喊他。

“刘莫”停下了脚步，却没回头。

“你就不能好好学习，让我少操点心吗？父母都够难的了。”

在说完这些话的瞬间，刘莫自己都震惊了。

同样耳熟的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心历却完全不同了。

背对着他的“刘莫”似乎在心里酝酿着什么，然后他突然转过身，冲着刘莫大吼道：“我学成什么样不用你管，我将来就是捡破烂也碍不着你什么！你不就是因为我学习不好所以觉得给你丢脸了吗？真可笑啊，早知道我初中的时候就不该给你们幻想，我如果一直都是个垃圾你们就不会对我有那么大的期待了！”

“砰”的一声，门关了。

“这死孩子……你以为就你难，你那点破事算什么啊，父母不都是为了你好吗？父母能害你？！不就是想让你少走点弯路吗？你也这么大了，就不能听点话？！”刘莫气到不行，突然一阵猛烈的咳嗽，他这时才想起来，爸爸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一生气就会犯病，大人的世界就是如此吧，渴望长大的同时却完全忽略了其代价便是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打击，可惜身处于青春期精力正旺盛活跃的年轻人永远都无法体会得到，在他们眼中，或者说在刘莫眼中，长大就是可以自由支配金钱，买喜欢的东西，不受任何人约束，自由自在。

可成长就是这样，只有亲身经历，才能知道有多痛，有多难。

妈妈在一旁拍着他，并且连连说：“别气别气，好好跟孩子说。”

刘莫冷静下来，拖着疲惫的身体出去买菜，可是他不会挑菜，对于那些放在瓶瓶罐罐离的各种调味料也一窍不通，勉强买完东西回到家后，妈妈又让他做饭，因为“刘莫”很喜欢父亲做的饭。

可是对于自己爱吃的那些菜，他完全不会做，也没有头绪，只得搜视频硬着头皮做，也不会煲饭，一顿饭下来做得磕磕绊绊，而且消气的他又必须热脸贴冷屁股，低声下气地去求“刘莫”出来吃饭，生动诠释了父母对孩子没有隔夜仇的说法。

只可惜小王八蛋不好哄，勉强走出自己房间，也是耷拉着小脸一声不吭，有些习惯大人生活的刘莫此时有些忍俊不禁起来，但更多的是自嘲。

曾经的他是有些太不懂事了。

晚上妈妈在卫生间洗衣服，刘莫准时切好果盘送到“刘莫”房间，临走前似乎想缓和一下父子关系，刘莫便说：“爸爸妈妈从来没有觉得你学习差有什么丢人的，只是觉得你如果好好学习，将来就能找一份好的工作，就不用这么累了。”

然而他自己深知，这一切都是骗人的，学习好不会让人轻松，只会让人更累，甚至搭进性命的那种，钱也不一定挣得很多，出了校园比你优秀比你努力的人更多，你不过是沧海一粟，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粒沙，大海一卷你便杳无踪迹，别想着插上翅膀向着梦想飞翔，残酷的现实只会把你打得跌入万丈深渊，而且是翻不了身的那种。

“刘莫”嗤笑了一声：“你就只会说这些。”

“好的，那我以后不说了，你想怎么样都行，爸爸妈妈再也不管你了。”刘莫说。

“刘莫”撅了下嘴——明显更生气了。

正也不是，反也不是，刘莫只得灰溜溜地离开了。

累了一天，躺在床上的他感觉全身骨架都散了，看着身边妈妈单薄的背影，他心头突然涌上一丝酸涩感。

妈妈好像很久都没有抱过他了。

虽说他是男孩子，虽说他已经长大了，但他自己清楚，再动人的安慰也比不上一个无言的怀抱，尤其是来自母亲的、能给予孩子无限勇气与动力的怀抱。

他微微伸出手臂，轻轻抱住了妈妈，妈妈微微抬起头，以为他不舒服，在确认没事之后，她起身去了“刘莫”的房间，想好好和“刘莫”聊一聊。

刘莫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忽然觉得有些难过，仔细想想，父母也该有自己的生活，曾经的他们也是英俊的男孩和漂亮的女孩，可因为有了他，整个家庭的中心就变了，全家人一直在围着他一个人转。那是责任，更是爱。

这一次，他想转换身份，想尝试是否能去替父母分担，是否能去保护他们。

现实是残酷的。

第二天待业在家，没有经济来源，一家三口却要等着吃饭，刘莫开始心烦起来，那种感觉是他在学生时代从未有过的。

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修热水器的电话，打完人家还不来，说没时间，下午好不容易来了，修完了，走了之后发现热水器还是坏的，因为是在小广告上找的人，他被骗了。

他想投简历，却不知在哪里投，在网上疯狂地一顿搜索之后，勉强做了一份干巴巴的简历，而真正联系他面试的又少之又少，且工作条件苛刻，基本跟白打工也没什么区别。

刘莫很崩溃。

亲戚的孩子结婚了，可他不想随礼，也没钱，但怎么可能不去？这世界不是他过去所以为的黑白分明，曾经他对犹犹豫豫的母亲说过：“像我们同学之间借铅笔，想借就借，不想借就直接说不借。”可妈妈对他说：“大人不能像小孩子一样，会不好意思，会有各种利益牵扯，等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他大抵是明白了。

现在想想，曾经的他的确太过幼稚，什么苦啊累啊，不都是无病呻吟吗？没有真正经历过大风大浪，只看见个小水坑便跳脚嚷嚷，以为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可自己至少吃得饱穿得暖，被保护在温室里，同那些起早贪黑为生计奔波的人相比，他这点烦恼又算得了什么？他有资格说累吗？

为了工作，他第一次硬着头皮给自己的同学送礼物，同学笑容满面，他却尴尬得头皮发麻，甚至紧张到在送之前无数次在心中演练自己该说什么？什么时机送，万一对方不要怎么办？对方又会说什么，他该怎么回答？

最后好歹是从出去了，曾经他最讨厌的那种关系如今却也不得不变成了他的垫脚石，他坐在办公室本该属于别人的位子上，心里忐忑且不是滋味。

为什么世界就不能是黑白分明的？为什么不能是对就对，错就是错的呢？

答案是可以，但梦醒了，孩子变成大人了，就要面对现实了。

刘莫回过神，夜风将眼泪吹干，只留下两道淡淡的泪痕。

他走回桌子前，捡起地上的练习册，将纸张抚平，郑重地放在了桌子上。

他坐了下来，面对浩如烟海的试卷习题，纷乱的思绪突然清明起来。

至少，他还在梦里。

至少，他应该享受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