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年底。
在还是呼烈的寒风中,一封电报紧急任命,唐栋在武汉刚调查了杨永泰刺杀事件,便跟着一支国民党正规部队,随军前往湖南长沙。
脚踩踏在冻硬的夯实路面,远远而来的,是一阵阵整齐的“哒哒”声响,从高远沉静的天往下俯瞰,军人线性蜿蜒而来,穿插着风雪的声音,呼气的凝雾,间或汽车热力的引擎轻隆,在这江汉的旷原上,在这临冬之际,是无数人彻想的失眠点。
彼时,遥远的西北,西安事变的局势牵动着每一个**高层的心弦。在车内的唐栋有些许疲惫,闭目养神中,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想起戴笠临行前的电报。
“时态紧,尽早入湘。秘密留意川军、桂军等动向。”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长沙有某一个人,在前往长沙的这个时刻,他竟莫名感到了一丝疲惫,有种渴望休憩的倦意。
几天后,长沙·私立湘雅医学院——
一阵下课电铃响起,不多会儿,现代建筑林立的红色洋楼里,人影往梭其间。
上午的最后一趟课完,同学们都在收拾着桌上的东西,人也陆陆续续的离开课堂。
这时,一向大大咧咧,十分活泼的刘喜君转过头同后边的姐妹说:“欸,听说了吗?最近新来了一个教音乐的男□□,听说长得可潇洒了。”
同为室友的张晓琴立刻兴奋的回应:“真的吗?!哈哈,终于不再是古板老先生了,可算是见着一个新鲜面孔了。”
宋之云也难得一正一板说:“这话我赞成,郑老先生是有点古板,说起这个,上次我还看见郑先生在打他孩子,比课堂上显得生气多了。”
刘喜君活泼笑着:“赶巧赶巧,今天周六,下午的课正好是音乐课。”,旋即转头对着窗那边:“赫男,你怎么不说话?”
她亮泽的黑发盘在头上,显得皮肤白皙,脖颈围着一个棕格子的围巾,圆润的脑袋和五官依着日光形成清丽的侧脸剪影,右手中指上一枚银胎卷草纹蓝宝石戒指,正在窗边翻看一本厚厚的内科医学看得入迷,被叫住的时候还有些懵,呆呆看向刘喜君:“怎么了?喜军?”
只引刘喜君直捧腹大笑,直说:“可惜了这样一个美人胚子,怎么是个憨憨呆呆的主儿。”
那刘喜君却是个热心肠,走近李赫男身边,双手放在她肩膀上,侧腰看着她,一脸笑意说:“没事,就是今天音乐课,大家准备换个座位坐一起。”
......
过了教堂,就是一处水池小花园,东南树木掩映之处,正是一栋音乐楼,二楼大厅的阶梯教室,准确的说,这同时也是一个礼堂会厅。
大礼堂有两个大门,一个小门。大门进来,顺阶梯下,便见一排排的红棕色木座,刘喜君早早就拉着几个人,坐在第一排。前面有深红色的大帷幕,垂落在舞台上,帷幕后面有小门,存放一些乐器等,舞台右侧是一个演讲台,整个大厅靠窗是大面的蓝紫玻璃落地窗,光折射进来,打在复古的壁上和典雅的椅上......
看着陆陆续续来的众人,刘喜君不由得嬉笑连连:“我就说要早早来,看,这前面的位置都快坐满了。”因为是合班,两个班的人一起上音乐课,大概三四十个人。侧目看去,第一排的位置果然已经没有了。
突然,原本还很安静的教室安静下来。
从后面遥遥走来一个男子来到演讲台,后面还跟着一个助理。
男子高身寸头,戴着一副无框眼睛,黑色中山装,单手插兜,端步持雅,特别的,左膺上兜笔架盖处别了一簇安静妖艳的蓝色矢车菊。
他看惯血色,少有颜笑,一袭板正的黑色中山装,却心生了这样娆丽的心思,那一抹蓝紫蓝紫的矢车菊,是他无处安放,小心翼翼,又迫切亟待,渴望和害怕被发现的温柔。
矢车菊。蓝色矢车菊。李赫男心中默念,好像是受到什么刺激。
而台上的男人清朗的嗓音在做着自我介绍,“...我是学校临时请来的音乐□□......”,可她此刻全然听得模糊,只觉得声线好像很熟悉。
几乎是同时,李赫男望着那人胸前的蓝色矢车菊,下意识的握紧了口袋里的一个怀表。
她手指摩挲着怀表上的矢车菊花纹,额间竟无意识的生出了细密的汗,周围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她脑中炸裂扯出一股生疼,不由自主的眯起眼,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船、教堂、从天而降的银色怀表、一个模糊的男人,画面一闪,是一个模糊的人影倒地......她想要看清,却越来越模糊,随即一黑,所有发生的就在一瞬间,便什么也没有了,只有薄热的汗和神经隐隐作痛还留有一丝证据。
睁开眼,她不由得双手扶住额头静待呼吸休息。她很高兴,像是得到安慰一般。随即想到父亲,她便情不自禁眼中发热......
五年了,这么多年,终于,终于有一丝眉目了。
......
1931年,从米亚号客轮上下来之后,她便高烧不退,又逢情况特殊,急需辗转。索性在半路中发现情况良好,遂得以医治。因当时医疗技术有限,只能勉强退烧。她睡了三天三夜才醒,醒来之后便忘记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对父亲的音容模糊不堪。幼时关于父亲的记忆也跟着受损。
......
当年母亲带着她寻问过不下几十位大夫或医生,却都说无能为力。
等她长大了之后,她才知道,这属于创伤性应激型记忆受损。
一个人在幼小时期发生难以承受的身心事件时,身体的保护机制会使部分记忆神经进行休眠甚至死亡,以致达到保护作用。关于父亲的音容她早已经记不清了,更别谈记忆。就算有照片,她却鲜少有特殊感觉,这令她更是痛苦。
母亲告诉她,一切都源于当年在米亚号客轮上发生的事。
她想找回这段记忆,这也是她选择学医的其中一个原因。
台上的人还在悠悠说着话,她蓝宝石的戒指反射着光,莹莹跳动,他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双眼盯着那个埋着头的她,介绍着自己:“......希望同学们认识一下我,唐栋.....”
李赫男听着名字,抬头,试图再得到一些刺激神经的信息。可是看着戴着无框眼睛的唐栋,并没有出现什么.....
随即他话锋一转:“为了认识同学们,我想,请这位同学做一下自我介绍。”
是的,他双眼注视着李赫男。左手一请,“可以吗?同学。”
与他双眼对视,来不及过多思绪,她站起来,一袭西式大衣,戴着围巾,盘头干练,高挑玉质,容貌清丽,蝴蝶一样的睫毛下那双盈动的眼珠,细水缓流一般的嗓音,她已经是大人的模样了。
“我叫李赫男,目前是医学系本科三年级.....”
......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私立湘雅医学院了。
他曾经短暂来到湖南执行任务,短暂守在湘雅医学院的校门外等,他其实很知道等不到她,可他还是去了。
那天有雨,绵绵如沙。他撑着一把伞,还是穿着中山装,一个人,在雨中等,他没有想过等到她,他只是在雨中感受着等她的氛围,她就是这里,离他这样近。只有这一刻,他才能感受自己情感的生动喧嚣和纯无杂念,他在等她,等他如此钟情的所爱上的人,或许他也不是在等她,他是在等一种滋味。
可她也远,远到他所远远不能触及到的那样遥远,可他还是来了,等待着,似乎如此,他才能感受到一些些情悦的滋味。而当她出现时,又会让他回到现实。他受蒙春雨,左右扶摇生长的情种萌芽,又会突然戛然停止,死在雨里。
她出现的样子,唐栋甚至都没有想过。很突然的闯入,她撑着伞开心的在雨里渡步,拿着一本书,模样俏皮可爱,是他未曾谋面,不能也不敢想象的表情。她也有这种表情,不再那样剑拔弩张的,漠然的,清冷的表情。
她的背影渐行渐远,唐栋才发现眼睛有一股酸涩的胀痛,他原来一直盯着看好久了,他抿嘴闭目,片刻舒缓起来,然后表情淡淡,又略微半张眼帘,垂眸看着路上的雨水滴打。
他在懊恼自己。
这就是思念吗?
他将兜里一朵干枯好久的蓝色矢车菊放在地上,脚步声渐行渐远,雨慢慢打在这朵矢车菊上,水汽充盈着它,夜深露重,它恢复了原本鲜艳的模样......
......
现在,她真实的鲜活的站在他面前。
看着她缓缓说着话,他不由得心情愉悦,不由得看着她,他总觉得她双目含泪,像一场下雨,好不温柔。却又好似一场大雨,磅礴心弦。
“□□,我介绍完毕。”,她音线轻缓,不急不躁,轻轻点头示意。
“好”,唐栋嘴角扯动,笑起来,“李同学是吧,请坐。”
唐栋点头,示意一旁的助理,便见他进入帷幕之后,打开小门。
随即学校乐团的人便进来,男男女女,他们身着正式得体的衣裳,站在前排的舞台上。
助理又拉开一边的帷幕,露出一驾亮亮的原木色钢琴。
唐栋走到钢琴边,说:“今天我们学的是舒伯特的《小夜曲》。”
他手指修美,又虬节有力,很快,一场舒缓沉静的合唱和婉转恬静的钢琴声在大礼堂传荡不息。在这个风云变换之际的1936年,人们悲伤,人们也欢乐。以多种方式存在着。
刘喜军用胳膊肘碰了碰李赫男,轻轻调皮活泼的说:“这个《小夜曲》,我记得不就是你喜欢的那首曲子吗?”,说完呵呵笑了。
李赫男只把脸凑近刘喜君耳边:“讨厌,过分了啊。”
感谢39881921小天使的催更,呜呜呜,先补上一章,我们明天再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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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大礼堂的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