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棺材停在祠堂的面前,夜色降下来,它乌黑得犹如要和周围融为一体。
金旷看着鱼贯而入的戴着面具的人,这是自黄昏以来的第七趟。
每一趟的起点都是祠堂,终点也都是祠堂。
这些戴着面具,穿着丧服的人每走过一趟,就会回到祠堂进行一次换班。
祠堂大约两边都有耳房,他们整齐划一地分开两拨进入耳房,然后又整齐划一地换上下一批的人。
金旷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地面,视线瞥向往里面走的这群人。
他们统一戴着面具,动作齐整得仿佛是同一个人。
夏儿跪在他对面烧着纸钱,听到金旷在数七。
第七趟。
两边各有七个人,加起来是十四。
今晚是阿福的头七。
这个数字在今晚听上去让人莫名地胆寒,夏儿低着头,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今天中午,村长交代他们过来守夜后,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只是机械性地在这里烧纸,守着祠堂中间的这副“真”棺材。
祠堂中间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棺材,原本只需要停灵三天就要下葬的阿福此刻还在棺材里。
他被穿上红白相间的衣服,头戴着新郎的帽子,鲜艳的腮红底下是早已乌青的脸,交叠的手上还有一块块的青斑。
阿福的原名叫郝福起,这是他们看到牌位才知道的事情。
他的思绪有点发散,耳边是金旷低声数人数的声音,还有同步到好像只有一个人在走的脚步声。
然而这次却有点不一样。
走在最后面的人似乎发现了金旷探究的视线,他狐疑地看向金旷,并且第一次脱离了队伍,他依旧迈着统一的步伐,但却走到了他们的旁边。
在火盆摇曳的光线下,他停在了金旷的身前,慢慢地弯下腰。火红的面具弥漫着诡谲的氛围,他歪了歪头,像是在打量着对方。
那人的目光直接得让人不适,金旷不悦地想要移开视线,却发现自己动不了,只能被迫接受对方露骨的打量。
那人大约是觉得还不够,又伸手将自己的面具摘下,露出了发白且有点肿胀的脸——是一张像被十级磨皮的脸。脸上隐隐约约还有一些褐色的斑痕,弯弯曲曲地从额角向下蔓延,像是陈旧的水渍。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那人笑着问金旷,诡异的是他并没有牙齿,嘴巴一张一合的时候只露出里面的红肉。
金旷无法抗拒地看着对方嘴里的红肉,感觉自己的意识随着对方嘴巴的张合起起伏伏,然后浑浑噩噩,红肉变成了浆糊,浆糊进入了他的脑子。
“你……你……好……奇……”他无意识地开口,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的,“我……我……”
肩膀被猛地踹了一下,他眼前的景象从那人的脸上瞬间转移到别处。金旷有些愤愤地看向踢他的夏儿,条件反射地要踹回去,脚一动,连带着发现自己也能动了。
他后知后觉自己刚才通过对视被那人控制住,背脊一阵发凉。
但对方还不死心,又想故技重施,他甚至离得更近一些:“我怎么了?”
“咳咳,还能怎么了?我弟弟就是年纪小,看到新奇的事物就会多看一眼。他还是第一次守夜呢,看到这大阵仗肯定会好奇。对不起了,对不起了。”
那人这才发现隔壁还有个男人,他将落在金旷的目光转移到夏儿身上,看上去想要引夏儿对视。
夏儿不理他,只低头烧着纸钱,看上去专注又虔诚。
那人见他不看自己,又问:“他是你弟弟?”
“是啊。”
那人像是又凑近了点:“你是哪家的娃娃?我怎么看着这么脸生呢?”
“我……我刚回村里,您可能不认识。”
“那是哪家的娃娃?”
“我是一羊,我弟弟是一麦。阿叔,您不认得我们了吗?”
夏儿还不知道自己姓什么,老松叔只说了他们的名字,但应该没有人姓一。
他含糊地介绍自己,然而对面的人却很是执着,问到最后好像都带着一股怒气,就和村长家守门的阿婆一样。
“不认得,”那人再次逼问道,“你是哪家的娃娃!”
夏儿脸上不显,脑子里却飞快地回忆着进村以来的一切。老松叔叫他们一羊和一麦,村长叫他们今晚守夜,因为他们是……
本家的兄弟。
“你们不是我们村子里的,你们到底是……”
对,他们是本家的兄弟!
夏儿:“我们是本家的。”
金旷:“我们是郝家的。”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一下子打断了那人的靠近。
“郝家的?”那人迟疑了一下,又凑近了点看他们。
夏儿的冷汗滴在火盆里溅起小小的火星,他喘着粗气说:“是,我们是阿福的本家兄弟。我是郝一羊,他是郝一麦。”
那人恍然大悟:“哦,你是一羊,他是一麦。你们都长这么大了,哎,阿叔没认出你们。刚才对不起了。”
夏儿嘴里说着没事,心却在打鼓。他悄悄地抬眼看金旷,对方神情同样紧绷。
但还没结束,那人还没走。他依旧在借着火光打量着他们,时不时看看金旷,时不时又看看夏儿:“看你们紧张的,也别怪阿叔。最近偷偷进我们村的人,太多太多了。”
夏儿:“是吗?他们都为什么进我们村啊?”
“有的是来偷贡品,有的嘛,”他顿了顿,“是听说咱们村的事了,所以想来叨光。”
金旷:“我们村?很风光嘛。”
阿叔没起疑:“那是啊,被山神保佑可是百年难遇的好事。偷贡品事小,万一山神误以为他们也是我们村里的人,分走了山神的注意。那可就事大了!”
山神……
夏儿的手抖了一下,纸钱落在了地上,他赶忙去捡,故意激动地附和:“是啊,山神的保佑,肯定不能让别人抢了去。不过听阿叔您这么说,难道之前也有外来人闯进来?”
“那当然有啊。”
“那会怎么处理呢?”
阿叔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脸上多了一丝笑意:“那肯定是把他们都留下来了。”
夏儿和金旷同时看了一眼对方,双双沉默了下来。
“你们都在想什么呢?”
夏儿想要躲避,但又想起刚才逃避导致的逼问。他努力按下心神,手指不自觉地学着金旷敲打着地面。
一下、两下、三下……七下……
【村子白天才会忙活,晚上九点到次日凌晨四点不要出门。这段时间除了打更人,没有人会出来晃悠。】
从黄昏到现在,整整走了七圈。
如果说黄昏降临是六点钟,那么六点到九点之间的三个小时内,每半个小时走一圈也只需要六圈。
现在走了七圈,他们的脚程大约在半个小时之内,但又没有快到十五分钟之前。
毕竟祠堂里的香早就换了不止七次。
这么算,怎么都过了八点,快到九点了。
夏儿看向外面黢黑的天色,试探道:“现在天色这么晚了,阿叔您应该也要回去了吧?毕竟村子里九点就没有人出来晃悠了。”
“天黑了,不安全。”
“是啊,天黑了,不安全。我得回去了,九点后很危险。”阿叔听着夏儿的话,晃晃悠悠地直起身来。
“九点后,不能出门,不能出门。”
他边说着,边往侧厅方向走去,像前面所有人一样。
脚步声很快消失不见,在彻底确认那人已经离开后,夏儿猛地呼了口气。
他后怕地说:“幸好他好忽悠,也幸好你记得我们是本家的人。”
“你的反应也很快。”
夏儿没有在意金旷的回答,他只是就着阿叔透露的这几个线索分析起来:“刚才这位阿叔故意试探我们是因为最近村子里有外人来,而且多数是因为山神的保佑。”
“我们一开始觉得这个邪域的影响很大,说不定就是因为山神的名气比之前更大,所以它的影响范围就自然而然地大了起来。”
“山神在这里,也许不仅仅只是祸端的起源。它为什么突然名气大了起来,也许是一个关键点。毕竟在之前的邪域里,从来没有突出过这一个点。”
“还有就是,九点……金旷,你还记不记得老松叔曾经说过九点没有人外出。而我刚刚这么一提,阿叔就立刻走了,说明这一点是成立的。我们……”
夏儿自顾自地说着,发现对面一直没有回应,他抬头去看,却发现金旷正以一种探究且淡漠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明白这种眼神,所以本能地想要逃跑:“啊,这都是我的……”
金旷阴阳怪气地模仿起他的腔调:“这些都是我的猜测啦。”
夏儿愣了一下,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金旷的眼神锐利得像一把会杀人的刀,静静地,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悬在夏儿的眼珠子上,就像随时会无声地剐下他一层又一层的眼睛角膜。
“什、什么?”
金旷直中要害:“你真的很装。”
“明明有自己的想法,却要装出一副其实我是随便想想的样子。既想要输出自己的想法,又不想显露在人前。做不到完全透明,又不停地找机会缩小的自己存在感。”
金旷将一张还没烧透的纸钱砸在夏儿的面前:“你不觉得自己有点太装了吗?在这种随时可能会死人的地方,还顾着守着自己那不值钱的几亩地?”
夏儿:“我不是……”
“都第三个邪域了,还想给我装懵懂小白花?夏七,过了点吧。”
夏儿的神情沉了下去,他默然听着,忽然觉得周围安静得过分。
“大大方方地站出来,至少在能保命的前提下,没人会动你。”金旷还在输出,然而除了他的声音之外,极度静谧的四周却多了一点声音。
细细簌簌……
像是有人用指甲挠木板的声音……
夏儿迫不得已打断了他:“现在什么时候了?”
金旷冷不防地听到他问,不以为意地说:“我怎么知……”
他也听见了。
细细簌簌,细细簌簌。
他们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然后看向棺材。
细细簌簌,细细簌簌。
他们缓缓站起来,正要往棺材里看去的瞬间,一阵狂风刮了过来,他们不得已闭上了眼睛。
只觉得这股风阴森得可怕。
“咚”——
一个皮球似的东西撞上了金旷的脚边,他睁开眼看,发现是一个纸人的头。
“嘿嘿,哥哥是你找到我了哦。”
那个纸人赫然就是早上被东罗摸过的小男孩。
金旷:你真的很strong。
夏儿:你真的很stupid。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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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阿福的新娘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