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那个男人的巴掌即将落到我的脸上时。另外一个年轻的男人挡在了我的身前。
这一刻,我躲在他的背后,躲在阴影之下,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洒在他的白衬衫上,一瞬间,照亮了世间的一切。
这一刻,我感觉,他就是神明。
他用他的双手紧紧抓住男人的右手,将男人狠狠一推。
男人往后踉跄了两步,重心不稳,跌坐在地,面上还有些不相信,但更多的是愤怒:“你这杂种,竟敢这么对老子?!”
“你是我老子?”年轻人嘲讽地笑道,“你生我养我了?”
“你是做过一顿饭给我吃呢?还是给过我一分钱呢?”
周围安静了一瞬,我听到男人的牙齿咬紧发出的刺耳的摩擦声,看到他的手臂上暴起的青筋,我的心跳慌乱,躲在年轻男人的身后不敢出声。
“操!”男人痛骂了一声,他的表情极为狰狞、恐怖,我敢笃定,那一瞬间他把我们弄死的心都有了。
可是,如果打起来,年轻男人肯定不是他的对手。我很害怕。
年轻男人在男人即将站起身时,拉着我逃出了这个地方。
他跑得飞快,我被他拉着,也跑得飞快,风,吹在我的脸颊上,我的心中忽然觉得很痛快,很自由。
玫瑰花还落在原地,可是我不管了,因为此时,这个拉着我奔跑的男人,已经占据了我心中的一切。
我们不知道跑了多久,一直从村东跑到了村西,确认男人并没有追上来后,我们才停下脚步,在一个草丛中喘息着。
待平静下来,我才看清楚他的相貌。
他长得很好看,睫毛长长的,眼睛大大的,很明亮,嘴唇红红的,弯弯的。整个人看起来温温柔柔的。
我楞楞地着他的嘴唇,直到他开口说话:“你是哪家的小孩?”
不知怎么地,我突然有点结巴。
“我,我是雁允,我,我家住在村东,我和奶奶一起生活的。”
心跳得很快。
他微微皱起了眉头,思考了一会儿,道:“雁允吗……哦,你是那个小孩啊。”
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蹙起的眉,心里道,他真好看,根本见没听他在说什么。
直到他把钱放在我手上,我才回过神来。
“我不要,我不要。”我想把钱还给他,可是他却把手藏到了背后,笑盈盈地道:“这是我该赔给你的呀。”
他接着道:“我爸把你的玫瑰花毁了,我就应该赔给你,是不是?”
我心道,不是的,是他毁了我的花,你不用赔给我的。
可是因为紧张,我没说出来。钱在被我稚嫩而肮脏的手掌揉成了一团。
他道:“雁允,你的花真漂亮。
“你不要再卖花了,好不好?村里面,大家都很忙,没钱没时间买这漂亮的东西装饰屋子,你跑断了腿也卖不出几束。”
我低头,草在风中轻轻摇曳,似乎在认可他的话。
许久,见我既没说话又没什么表示,他笑了笑,用他的大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道:“好了好了,你回去吧。”
我道:“那你呢?”
他道:“我吗?随便吧,我待会就找个车,去城里面。”
可是,他裤子的口袋分明是空瘪的,他把钱都给我了,他一分钱也没有了。
他撒谎了,他怎么去城里面呢?
我说,你跟我一起回家吧。
他愣了愣,笑道:“那你们家的米还够吃吗?”
我小声说道:“够吃吧。”
“行啊,那去你们家躲几天。”他说话的语调很温柔,温柔得像是春冬交接之时,寒冰融化后缓缓流动的春水。
奶奶没有生气,她很高兴地为我们做了一桌子菜,虽然都是素菜,可是我们都很高兴。
我和他一起洗碗时,我才问出那个问题:“你,你叫什么名字?”
他道:“我……你叫我延怀就行了。”
他告诉我,他爸对他不好,小的时候,他爸家暴,将他的妈妈打跑了,但是他爸却一直说,是他妈妈不喜欢他,才走的。他不信他爸的说辞,经常与他争辩。
这个怯懦的,无能的,只敢在家中作威作福的而不能在社会上创造一番成就的男人,注定也是失败的。他的婚姻失败,教育孩子的方式也很失败,动辄就是打骂,延怀从小就在他的拳打脚踢下过活。
他酗酒,抽烟,且酷爱赌博。他没有一份正经的工作,自然也没有稳定的钱财来源。亲戚可怜延怀从小没了母亲,父亲也不怎么管,于是常常出钱接济这对父子,可是,只要当他父亲一拿到钱,就会去城里喝酒赌博,延怀还是没吃的,肚子饿得实在不行了,就只能去邻居家里要点残羹冷炙填填肚子。
长得大一点了,延怀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了,那个不称职的父亲,甚至都拿不出来钱供他上学。
他父亲说,农村的孩子上什么学?再长几年出去打工,赚钱回来供老子花就行了!
这次,终于有个年轻的亲戚站出来说,她要出钱供延怀去读书。
这个亲戚,也是村里屈指可数的大学生。
别人都笑她傻,说她有钱没地方花,净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了。
她却说,她的钱,她乐意给谁花就给谁花。
她上大学的钱,也是她的另一位亲戚供给她的。
她之前也上不了大学,因为家里不愿意给她钱送她去读书,这位亲戚的倾囊相助,改变了她的命运。所以,她说,她也要尽她之力,改变延怀的命运。
我说:“她真是个好人啊。”
延怀的眼中似乎有眼泪:“是啊,她是我的表姐。”
延怀的表姐是在城中当小学老师的,赚的钱比家里人多多了,可是,她的钱必须分大半给家里。
因为,家里,还有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在长大,要用钱。她的弟弟,是家里最小的那个孩子,才刚出生。
剩下的钱,只够她基本的吃住用,所以她另外又打了一份工,以供延怀上学。可是,她父母和一些亲戚还是不高兴,说她是白眼狼,不把钱给家里人用,反而送给外人。
他表姐倒是没管亲戚们的碎语闲言,继续做两份工作。延怀也经常捡垃圾来赚钱,试图减轻表姐的负担,可是,她还是太累了。
延怀高三那年,表姐猝死了。
延怀哽咽地说:“是我害死了她。”
延怀没有考上大学,他回到了村里。
他来到表姐的家门口,却被舅舅舅妈赶了出来。舅妈哭着喊着要让他去死,让他给她女儿偿命。他就站在那,低着头,任由舅妈怎么打他,骂他,他都不发一言。
真奇怪,这家人明明平时对这个大女儿不管不顾,像吸血虫一样紧紧扒在大女儿身后,疯狂地吸着她的血,却在女儿死后,那么地生气和难过。
延怀又复述了一遍:“是我害死了她。”
我不知道说什么,邻居都说我憨,还有点傻。今天我发现,确实是这样,我不是很会安慰人。
比如现在,我只能对延怀说:
“不是你害死的她。”
还有:“别难过了,你哭,我也难过。”
这是我的真心话。
延怀的泪轻轻地滑了下来,我用手帮他擦去,小声道:“我也没上过学呢。”
我今年已经九岁了,家里确实没有闲钱供我上学,虽然我经常对自己说,不要紧的,我和奶奶在一起就好了,我帮奶奶做事情比上学好多了。
可是,“上学”这个词,还是在我的心底深处种下了一颗向往的种子。
延怀道:“真的吗,你没上过学吗?那我以后赚钱了,供你上学好不好?”
我不知道,这个以后是多以后呢?离我有多远呢?也许跟我奶奶说我爸妈能回来一样,是善意的谎言吧。
但是现在,有延怀的一句话就够了。
我把手握成拳,伸出小拇指,对他道:“那就约定好了?”
延怀眉眼弯弯,伸出小拇指与我拉钩道,那六个字我至今都还记得。
延怀说:“那就约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