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雁允。
我从记事开始,就只有奶奶陪着我。我看到村里面好多小孩都有爸爸妈妈,我没有,我只有个奶奶。
我问我奶奶,我爸爸妈妈呢?奶奶安慰我说,爸爸妈妈去外地打工啦,等小允长大了,就会回来的。
嗯,就会回来的。
年幼的我听着奶奶善意的谎言,将这句话深深刻进脑海中,徒劳着,日复一日着,等待我父母的归来。过年的时候,我会在村口张望一整天,一整天都不吃饭,也不愿意离开村口。我怕我的爸爸妈妈没看到我,去别的村子了。
可是,他们从来都没有回来过。
我时时会在梦中幻想我父母回来的时候的场景。他们笑着,手上提着我最爱吃的巧克力蛋糕,将我紧紧拥入他们的怀抱里。在梦里,妈妈的头发是香香的,爸爸的笑容是和蔼的。我在父母的怀抱里面,努力感受着他们的温暖。
真温暖啊,但是这些温暖都只存在于虚幻的梦境。
在遇见我哥之前,我的奶奶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家人。
我的奶奶是个眉目非常慈祥的小老太太,经常对我说的是,吃亏是福。
九岁的时候,我挨家挨户去卖玫瑰花,想着挣点钱补贴家用,如果卖得好的话,我就求邻居捎带我去县城,买两个巧克力蛋糕,一个给奶奶吃,一个给我吃。
我奶奶是个很节约的人,她从来没吃到过巧克力蛋糕。但是她对我的好,却是实打实的。她会在我生日的时候给我从县城里带回来一个蛋糕,也会在我说冷的时候给我买棉大衣。
农村的冬天,风寒冷得仿佛是要把行人的皮肉都刮下来,让他们血淋淋的才好。
奶奶为了省下到县城的车费,搭了村里卖猪肉的三轮车。那么冷的天,我在房里都冷得发抖,她却在三轮车后部车厢与猪肉挤在一起,硬是撑到了县城,给我买了人生中第一件棉大衣。
那件棉大衣要很多钱,奶奶带了足了。可是卖东西的接过奶奶的钱,他说,他找不开零钱,就给了奶奶一袋玫瑰花籽。那本应该找回来的零钱,奶奶是准备买点大米的。本来她可以在村里买的,可是她说,我正在长身体,必须去县城给我买些好的大米吃。今年庄稼歉收,家里没有吃的了,那些零钱也是我们的活命钱啊。
卖东西的就是看准奶奶是个老年人,又只是一个从农村来的、瘦瘦小小的老太太,不敢和他争执。他用力一推搡,将奶奶推出他的店。奶奶跌坐在地上,什么都没有说,没有喊疼,没有跟他争执,只是拿着棉大衣还有玫瑰花籽,蜷缩在三轮车车厢的冰冷的角落里,一路颠簸地回到家中。
我看到那件色彩鲜艳的棉大衣,心里激动得不得了,奶奶看我这么高兴,她也笑了,她说,你喜欢就好。我因为太高兴了,忘记了奶奶的手里只有棉衣,没有大米。
奶奶颤颤巍巍的身体终究是病倒了,因为冬天,冬天实在是太冷了,奶奶那么老了,她受不住。我把那件新棉衣给了我奶奶穿,又把仅剩的两条棉被给我奶奶盖。晚上,我就抱着奶奶睡觉,努力用自己小小的身体温暖奶奶。奶奶醒了,她流着眼泪说:“小允,我对不起你呀,这件棉衣应该给你穿的。”
我也流着眼泪,哭着对我奶奶说:“对不起奶奶,我以后再也不让你在冬天去买东西了,是我对不起你。”
那些天,我煮白粥给奶奶喝。可是过了几日,家里的米不多了,于是我就去别人家里讨粮食,他们有些人看我年纪小,会给我一小把米,有些人觉得我讨嫌,在我敲开门的那一瞬间就露出凶神恶煞的脸,恶狠狠骂道:“这小贱种,想来讨吃的?门都没有!”我哭着,跪在台阶求他,他的面色才缓和了那么一点,但是语气还是那么不善。
他说:“这小杂种没爹养的,那你给我磕二十个头,我就给你吃的。”我咬着嘴唇,俯下身子给他磕了二十个响头,水泥浇的台阶覆盖着雪花,那样冰冷,那样硬,但是我不管了,只要他给我吃的就行。磕完,我看见原本雪白的台阶上面突兀地出现了一滩血。那人看着我的额头,也是一副惊恐的表情,仿佛是为了宽解良心的不安,他给了我三个热乎的大馒头。
我将馒头捂在自己的衣服里,怕它们冷了,我一路狂奔,回到了奶奶的病榻之前,所幸,馒头还是热的。奶奶一边用粗糙的手抚摸着我额头上流血的伤口,一边哭着说,她一定要早起好起来,我笑着说,没关系,一点都不疼,只要能给奶奶讨到吃的,我死都愿意。奶奶也笑了,不过这笑里含着泪,她说,不准胡说,不吉利。
其实好疼。不过,我已经习惯了。我只有奶奶,没有父母,在村里都没有小朋友愿意和我玩,他们欺负的还不少吗。我只是怕奶奶担心,从来没有告诉过她罢了。
什么苦痛,我都会自己咽下。
春天到了,奶奶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她已经能下田,腿脚看起来也挺有力,我放心多了。
奶奶在房子后面的杂草地开垦出来,种上了玫瑰花。让我惊奇的是,玫瑰花种经历了严寒,居然没有死,反而还开出了鲜艳的花朵。
我背着玫瑰花,心里很快活,我敲响了村里每一家的门,就像我冬天做的那样。
玫瑰花长得好,很快就卖掉了不少。不知不觉地,我来到了去年那户让我跪着磕头的那户人家。这天,他家的门是虚掩着的。我在门外踌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敲响了他们家的大门。
春天,空气里弥散着青草的清香。
与冬天我来时不同,没有被雪覆盖的水泥台阶粗糙了柔和了许多,有些地方还点缀着青苔。
我忐忑地徘徊在门外,等待许久后,也没有人来开门。我将耳朵紧紧贴在门上,没有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只有一声狠戾的叫骂:“你个不要脸的死贱玩意儿,败家东西,看老子打不打死你?!”
那个声音我记得,就是去年让我跪着磕头的男人,但是,这声音比去年冬天还要更暴躁,更狠毒,被他指责的人仿佛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似的。
在自家房子里,怎么会有仇人呢,明明都应该是家人啊。
我又害怕又好奇,将耳朵继续贴着。物体被摔碎的声音,随后传来响破天际的咒骂:“你真反了?!啊?!杂种我弄死你……”我不敢再往下听了,正准备开溜时,台阶上的青苔却非常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我的脚下,让我摔了个四脚八叉。我的头狠狠地撞在门上,门就这样,“吱呀”一声,开了。我惊愕地抬起头,只看到两双眼睛也同样惊愕地望着我。
这是两位高大的男人,而且长得很像,只是左边的男人比右边的男人要矮那么一点,而且皮肤白皙,更英俊些,更年轻些。
我慌忙低下头,不知所措。
右边那个男人本来正在唾沫横飞,看到我摔在他们门前,很是惊诧,随后走到我面前,用一只手就抓起了瘦小的我,像拎小鸡似的,我只能呆呆地垂下眼皮,什么都不说。
“你是来干嘛的?”他发话了。
“我,我……”我指了指因我摔跤而散落在地上的玫瑰花,语无伦次。
不知道说了多少个“我”后,我终于顺利地说出了“我是来卖花的”六个字。我松了一口气,但是随后就是一个巴掌。
男人粗糙的大手打在我的左脸颊,一瞬间的麻木后,火辣辣的刺痛感在我脸上蔓延开来。
我被拎着,脖子被衣领勒住的感觉并不好受,我只能可怜兮兮望着面前这男人,希望他能怜悯我,把我放下来。
脸仍然是疼。疼得我心里发慌。
可能是因为我打断了他的咒天骂地,他心里不舒服。他不仅没有放下我,反而又抬起了右手,准备再扇我一次。
我心里害怕极了,身体也禁不住颤抖起来。
我想,完了。
我看到有一束玫瑰花的花瓣散落在地,还被这人踩了好几脚;我看到我衣服上被他抓出来了黑色的手印;我想,奶奶看到了我被扇而红肿的脸,一定会担心生气吧?
我颤抖着,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