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江南烟雨蒙蒙,乌篷船缓缓前行,穿过圆拱桥洞,摇摇摆摆去往天边,两岸是白墙黑瓦的宅院,绿树成林,花香漫天,梧桐树上系满了红绸带,河里漂着莲花灯。
日落西山,橘色的黄昏为天幕染上诡谲的色彩,江郁白撑着一柄青色油纸伞,提着衣摆走下乌篷船,踩着潮湿的台阶,步履散漫往家走去。
院落鳞次栉比,小巷幽秘,苔藓从墙缝间钻出,侵蚀着白墙,留下岁月的痕迹。
地砖凹陷无秩,缝隙中浸满了雨水,江郁白仍不习惯这般起伏的地面,他需要小心翼翼,方能不被绊倒。
他穿过捷径的小巷,绕到宅子正门,却见阔别已久的男人立于门前。
他们久别重逢,却又像从不相识。
江郁白起初只是觉得迷茫,他从不知道还有这处宅院,月前,方永贵的女婿来送东西,他终是明白了过来。
赵权从来不曾想过与他隐世。
从始至终,赵权都在演一场爱妻如命,他在扮演一个骄纵的孩子,等待父亲放下架子主动求和,而他江郁白是这场对峙中的筹码,是赵权用来表现任性的玩意。
赵权像从前那般向他奔来,鞋底雨水飞溅,潮湿的雾气蒙住了江郁白的眼,他看不清赵权的真容。
记忆里那张爽朗大笑的脸,江郁白再也想不起了。
赵权抱住他的腰,脑袋埋进他肩窝里,喘息声里充斥着不安,“夫人,你没事就好。”
江郁白不是有城府的人,他甚至没有耐心去辨别,他迫不及待问出了心中困惑。
“方永贵是陛下的眼线。”江郁白笃定地问,“你一早就知道,对吗?”
赵权连日驾马,指尖微微发颤。
“陛下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假王妃,所以,你演了一场假戏真做,然后,你又要演一场私奔,可其实,你从没有打算过离开,你先将我送走,然后等着陛下将你拦下,稻香州的一切都是演给方永贵和陛下看的,而瑶湖州是给我的退路,你只准备了一本籍契。”
赵权松开他的腰,斟酌着言语。
江郁白脸色淡然:“我都说对了,是吗?”
“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我能逃去哪里。”赵权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若我胜了这一局,自然来接你,若我输了,你在瑶湖州安养下半辈子,我也能放心。”
江南的雨又绵又细,风一吹,尽数拂在脸上,与泪水揉在一起,淌得满脸都是,江郁白含泪微笑:“难怪王爷总是要我依靠自己,我如今终于明白了,王爷不喜男色,这些年,着实委屈你了。”
他收起伞,转身进了门。
赵权飞快跟了上去,绕过影壁,匆匆往里走,在廊下握住了江郁白的手腕,急切道:“你听我跟你解释,我骗你是真,但我不曾与你假戏真做,郁白,你我成婚近三年,我待你如何,你难道一点都感受不到吗?”
江郁白抬起湿润的眼睫,冷冷的眼神睨着赵权,“王爷是个好人,待谁都是好的,我不敢辩驳一句,我这条命是王爷救的,我至今感激于心,可王爷应该不曾忘记,你我有约在先,我还清你一万两就可以走,我欠你的人情已经还清,欠你的银两改日与你清算。”
赵权怒火中烧,按捺住心头郁气,耐着性子说:“你非要与我闹别扭吗?”
江郁白声色俱厉:“放开!”
赵权紧盯着他的眼,须臾,五指放松,眼睁睁看着他消瘦的背影上了楼梯。
管家安排赵权住下,却是住在膳房后面的旧院子里,这宅子不大,就是一个三进的老宅子,还开辟了一块地方种丝瓜果蔬,正房江郁白住着,余下就属那旧院子最宽敞。
江郁白料中了所有的事,偏就假戏真做这一件,赵权如何都不肯认,他打心底里喜欢江郁白,放在心尖上疼着宠着,若全是利用,只管送他来稻香州,让戏唱得更周全,也不必再兜个圈子,送他去瑶湖州藏起来。
*
黄梅时节的雨来去匆匆,闷热感却挥散不去,檐头的雨水淅沥,潮气渗透墙体,飘散满屋,江郁白写了一下午的字,也被那潮气氲得满身湿寒,他恨极了赵权,恨不得撕烂他那张假笑的脸,可终究赵权于他有恩,于是,爱恨皆不纯粹。
房门叩了两下,侍从在外喊道:“主子,该服汤药了。”
江郁白望着反锁的门栓,越发觉得自己像个笑柄,整个下午,赵权根本没有来敲他房门。
他叹了口气,走去将门打开。
门缝里赫然出现赵权的脸,带着风尘仆仆的憔悴,眼神里充斥着疲惫,浓眉紧蹙。
江郁白低头望向那只抵住门的脚,犹豫再三,松开了门。
赵权从侍从手里接过托盘,径直走到小圆桌前,见江郁白又去书桌前坐下,唤道:“先过来喝药。”
几月不见,江郁白消瘦了一圈,自去年赵权挨了板子,继而江芸杏去世,再到谋划隐世,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得益于这些年的药食滋补,但精气神再难恢复至往昔了。
“放着吧。”江郁白重新执起笔,眼帘低低垂下,不去看赵权的神色。
赵权走去他身旁,沉声道:“我未将全盘计划告知于你,是我不对,我向你赔罪,不论如何,先把药喝了。”
“王爷行事大开大合,用命来赌荣华富贵,自然不是我等小人物能够领会的。”江郁白立起身,绕过赵权走到圆桌前,揭开盅盖,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现如今,陛下已经深知王爷忠心,我于你已经无用,倒不如就此和离,另择一位身体康健的王妃,王爷喜欢演什么,都容易至极。”
赵权拧起眉:“胡说什么,你心中有不满尽管说出来,却不要用和离来撒气。”
江郁白立在那里,削薄的侧影像一张纸,忽然转回头来,用疏离的眼神望向赵权,那是冷漠至极的表情,与多年前那回首一瞥天渊地别。
赵权心脏颤栗,指尖倏然发麻,他疾步走了过去,将江郁白拢进怀里,轻声喃喃:“夫人,我知道错了,你要如何罚我都可以,不要与我闹脾气,不要说和离。”
“和离。”江郁白掷地有声道,“赵权,我要与你和离。”
*
江郁白铁了心要与他和离,每日坐在屋里打算盘,把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都转化数字,誓要与他算清楚这笔账,毫无转圜的余地。
赵权每日围着他团团转,却被当成空气一般,实在无可奈何,恨不能砸了那算盘。
几日后,他晨起如常去找江郁白,房门未锁,吱呀一声被推开,江郁白衣冠整齐坐在桌前,算盘打得噼里啪啦,桌上摊着好几张纸。
江郁白头也未抬,自顾自说道:“王爷先坐吧,我马上就算好了。”
赵权踹开椅子,故意发出重响,江郁白仍是不看他,指尖灵活地在算盘上游走。
片刻后,江郁白列好清单,递给赵权,“请王爷过目。”
赵权睨他一眼,从他手里抄过单子。
江郁白道:“药钱一万两,逢年过节送往白鸽城的节礼合计估算二万两,清单附在后面,请王爷核实。”
赵权泄气道:“算这些作甚。”
“既如此,就当王爷没有异议,那便算作我欠你三万两。”江郁白细细说道,“除开这三万两,嫁妆里的东西我用了一些,不过这些年,王爷没有再结那些琐碎银子于我,如此便当作抵消。另外,你送我的那些田庄铺面,都是皇城附近的,契书都在王府里,都还给你。”
他打开一只盒子,里面是银票和碎银子,递到赵权面前,缓缓说道:“这些年我经营田铺挣的银子都在这里,共计一万八千两,陛下数月前赏了我一万两,便是二万八千两,我尚欠王爷二千两,不日就会还清,还请王爷给我些时间。”
“江郁白!”赵权忍无可忍,低吼道,“你要跟我闹到什么时候!”
江郁白仍是那副寡淡如水的表情,“王爷一言九鼎,说话做事都该信守承诺,你若是觉得三万两不够,尽管说明白,咱们规规矩矩列好欠条,彼此再不拖欠。”
赵权心烦至极,踢开椅子站起来,走去他身后搂住他,放低姿态道:“你别与我闹别扭了可好,我几个月不见你,想你想得睡不着,夜里做梦都是你。”
“你既然睡不着,缘何会做梦?”江郁白不紧不慢道,“王爷如今说谎都圆不上了。”
赵权长长叹了一声。
江郁白推开他站起来,起身往外走。
“你去哪儿?”
“我在衙门里找了份差事糊口,好几日未去了,也该回去了。”
“衙门?”赵权跟着他往外走,“你在衙门里找什么差事?”
江郁白停下脚步,转回身看向赵权,眨眨眼道:“王爷不知道吗?秉年科举高中,外放到米花县做官,如今也是知县大人了,他刚来没几月,想做出些成绩来,聘我当文书,替他整理卷宗。”
“那些陈年卷宗有什么好整理的,你每日进出衙门怎么行?若是被不长眼的冲撞了怎么办?”赵权心里恨得牙痒痒,怎么又是徐秉年!
“王爷不必担心,我都做了个把月了,无人冲撞我。”江郁白拿了把油纸伞继续往前走,“是王爷教我自力更生,我做到了。”
赵权无奈:“我从不知,你竟这般牙尖嘴利。”
江郁白瞪他一眼,经过包子铺买了两个肉包子,问赵权吃不吃。
赵权昨日到现在都不曾吃过东西,饿得饥肠辘辘,闻言点了点头,江郁白便递给他一个包子,他接过后正要送进嘴里,却听江郁白说:“一文钱。”
赵权胃里直泛酸水,又疼又胀,堪比犯了绞肠痧。
“不吃了。”赵权把包子还给他。
江郁白二话不说收进了油纸包。
赵权跟着他一路到了衙门口,奈何没有腰牌,又不想暴露身份,竟被衙差拦住了去路,他生平头一回遇上这种事,半点主意都没有。
邢岩奉命暗中保护江郁白,从暗中显出身形,冲着赵权拍了拍荷包。
赵权额头青筋抽搐,往衙差手里扔了块银子,旋即就被放了进去。
“敢情这门就是个摆饰。”赵权嘀咕两声,飞快跟上了江郁白。
江郁白回头睨他:“你怎么进来的?”
赵权怒道:“跟着我夫人进来的!”
江郁白不理他,转身进了库房,待赵权进来之后,方说:“你不要再叫我夫人了,我过几日就把欠的银子还给你,从此两不拖欠。”
屋子里氤氲着一股霉尘气,令赵权的呼吸里都染上了尘埃。
江郁白如常收拾着书案,用抹布擦桌抹凳,随后坐下,翻阅起一册文书。
“你与我说句实话。”赵权喉头滚动,嘶哑道,“你是与我闹脾气,还是真心想离开我?”
江郁白从书里抬起头来,忧郁的脸上带着一丝茫然,他望着眼前赵权的脸,良久才说:“这三年,我过得很是辛苦,我害怕姐姐过得不好,又害怕我与姐姐给你添麻烦,与你在一起,总有许多不自在,王妃要守许多规矩,不能随心所欲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想替姐姐送终,也要得到旁人的同意,我们成婚之后,你甚至都不曾见过我姐姐一面。”
赵权于心有愧,他知道这种煎熬,这样的日子他过了二十多年。
江郁白苦笑道:“我总想着你喜欢我,所以努力读书,努力学本事,想和你一起把日子过好,可原来,都是我一厢情愿,我最大的用处还是这张脸,好让你的计划更有说服力。赵权,没有什么闹脾气,我就是觉得好累,和你们这些聪明人打交道,太累了。”
赵权艰难地抬起步子,走到竹椅旁,他蹲下身,握住江郁白微凉的手,面色愁苦道:“郁白,往后我们不与人交际,府里的奴才也都打发走,就我们两个人,或者,或者我再想想法子,我跟皇兄说,我们以后定居江南,再也不回去了,好不好?”
“他不会答应,于是你又要想各种阴谋诡计,彼此试探较量,利用这个利用那个,在皇城里,说句话都要掂量着,动不动就要打板子掉脑袋。”江郁白嘴唇嗫嚅,眼眶里浮现泪水,“赵权,我真的累了。”
赵权心慌不已,支起身将他抱进怀里,“不说了不说了,累就休息,我们之后再谈,好吗?”他用指腹刮了一下江郁白的脸颊,微笑道,“你不是要整理案卷吗?你先忙,我晚些来接你。”
“赵权!”
赵权充耳不闻,身影飞快地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