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权在宗人府里关了三个月,无聊之余,用一块磨尖的瓦片在墙上刻字雕花,糟蹋了整间屋子。
饭菜每日准时送来,有酒也有肉,每一餐都像断头饭。
他时年二十三岁,受封郡王十九载,从那年钦天监称他乃惠亲王转世有帝王之相起,他如海上浮萍,随浪起伏,失去了人生的轨迹。
能否挣开身上这道枷锁,结束他为命运裹挟的一生,成败在此一举。
他要把自己打落谷底,要让自己粉身碎骨,要让九天之上的真龙为他重塑金身。
他要赌十年养育之恩中仍残存一丝真心。
五月,圣驾南巡归来,赵权应诏入宫。
那条长长的台阶,赵权熟悉至极,赵懿曾牵着他走过十年。
赵权较太子年轻两岁,彼时二皇子还未出生,赵懿待嫡子严厉苛刻,却骄纵宠溺幺弟,赵权曾以为那是一种偏爱,而后他才明白,那是隐藏在温柔笑意后的血刃。
赵权仰头望向养心殿的匾额,就让他在这里,再演最后一场戏。
侍从将门推开,请赵权进去。
赵权跨过门槛,闲庭信步般往里走。
寝殿内,赵懿正在梳洗,近晌午才起身,身上还穿着金黄色的中衣,见赵权走近,大发雷霆道:“你这蠢货!江南贪腐案牵出一大堆贪官,朕一脑门子的事,还要拨空来处理你这烂摊子!”
赵权跪在地上,垂着脑袋,闷声道:“臣弟就是想去江南住一阵。”
赵懿大动肝火,竟抄起了手边的发冠,直接朝着赵权脑门砸了上去。
赵权身体往后仰了一下,稳稳接住那发冠。
身旁的侍从举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沓东西,像是账簿与信件。
赵懿抓起那叠纸,再次朝着赵权砸了过来,“你这缺心眼的蠢货!你自己看看吧!”
赵权茫然无措,将发冠递给弯腰而来的侍从,趴在地上将散落一团的纸册拾起,而赵懿已经穿戴整齐往外走去。
赵权跪在地上翻阅那些纸张,皆是江南贪腐案的书证,幕后黑手竟是指向他赵权,其中不乏他与江南府尹的书信往来,落款与字迹均是他赵权!
赵权紧忙从地上爬起来,追着赵懿往外去,走近后又跪到地上,含恨道:“这是伪造的!皇兄!这不是我的字迹,有人要嫁祸于我!”
午膳已经摆好,赵懿端起了碗筷,闻言嗤了一声,自顾自吃菜。
赵权膝行而去,哽咽道:“皇兄!您细看,这不是我的字迹!”
赵懿凉凉道:“父皇临终将你托付于朕,朕不曾愧对列祖列宗,这些年来,朕对你悉心教养,连太子也没有你那般的荣宠,你闯祸闹事,朕替你遮瞒,如今你竟然把手伸到了江南,朕就不能再姑息养奸了。”
赵权没了声音,跪坐在冰凉的地上,账簿信件脱了手,被风一吹,飘得满地都是。
赵懿瞥他一眼,兀自说道:“朕对你仁至义尽,父皇若是在世......”
“别再说什么父皇了!”陡然间,赵权怒喝出声,他猛地抬起头,血红的双目直视赵懿,“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忘光了!”
“放肆!”赵懿拍了筷子,阴沉着脸瞪向赵权。
赵权毫不退缩,恶狠狠与他对视,“皇兄就是不敢承认,因为钦天监一句胡言,早有杀我的念头!”
赵懿拍案而起,彻底被激怒,眼底的杀意一闪而过,转瞬间,他又坐回椅子里,冷淡说道:“你就这么怕朕,甚至不惜诈死,也要逃走。”
“我是害怕,但我不是怕死。”赵权强忍着眼泪,哽咽道,“我只是想保全一份养育之恩,一份兄弟之情,臣弟不想毁了那十年。”
赵权破罐子破摔,哂笑道:“皇兄若是想要我的脑袋,不如就此与我说个明白,姜铠究竟受何人指使,说出那番大逆不道之言。”
赵懿蓦地一惊,不由攥紧了拳头,手背青筋暴起,紧抿的唇角下压,无一不彰显着怒气。
“父皇的音容我早已忘了干净,在我心里,皇兄就是父亲,儿时,为了让你欢喜,我读书骑射无一懈怠,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你,我顺着你的暗示,不读书不上进,学着去当个纨绔子弟。”赵权嘲讽一笑,“为了让你放心,我甚至娶了男妃,可你一次又一次试探,我疲于应对,我不想有一日死在断头台上,将过去种种彻底变成笑话。”
赵懿深深吸气,喑哑道:“岚儿是朕的嫡长子,朕自然待他严厉,权儿,你想多了,你由朕亲手抚养长大,是宫里独一份的,朕如何会想要你的性命,朕只是怕......只是怕你信了钦天监的谗言,误入了歧途。”
赵权赤红的眼圈终于滚落了泪水,他跪坐在地上,哭得几乎断了气,赵懿被他哭得心烦,实在无可奈何,亲自走上前,蹲下身抱住他的肩膀,像儿时那般轻拍他的后背,“好了好了,又不是小时候了,还这般哭闹,哪里像个郡王的样子。”
“谁要这郡王!倒不如撒开了去,再投一世,做个平头百姓!”赵权噙着眼泪道。
赵懿耗尽了耐心,猛地往他脑门上来了一下,厉声道:“你见好就收!什么混账话都敢往外说,起来!”赵懿立起身,顺势拽了赵权一把。
赵权蓦然噤声,捂着脑门站起来。
“过来用膳。”赵懿疲乏至极,“朕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少给朕添乱!”
赵权蔫了吧唧坐到对面去,奴才呈上一套碗筷,又递来温热的巾帕,赵权接过擦了擦脸,整理好仪容后拿起筷子。
赵懿夹了一只小汤包放进他碗里,“都凉了,赶紧吃。”
赵权捧着那只碗,一口将汤包塞进嘴里,咀嚼了一会儿,意味不明地说:“不烫了。”
他儿时喜食汤包,时常烫得唏哩呼噜,后来他总让赵懿先吃,还非要赵懿连汤带汁一口塞进嘴里,赵懿便爱捉弄他,明明已经不烫,却装出烫得舌头都融掉的模样。
赵懿于他如兄如父,他们也曾有过其乐融融的时候。
赵权不得不承认,在许多时候,他期盼赵懿认可他,对他寄予厚望,像对待太子那般严厉又温厚。
可这终究是一种臆想。
命运注定了,他将在月寒日暖中见证岁月流逝,看不见青天多高,黄土多厚。
赵懿吃了半碗粥,又说起那江南贪腐案,“你被牵扯进此等大案中,若非朕扣下你,真被你逃去江南,你百口莫辩。”
赵权磨了磨牙,问道:“皇兄可知是哪个畜生要害我?这信件上甚至有我的印鉴,必是我府里有内鬼!”
赵懿道:“此事容后再查,你安心在府里待着,别再起那些幺蛾子,朕没时间给你浪费。”
“这不行。”赵权苦着脸道,“我夫人已经动身去了江南,我得去陪他。”
赵懿厉起眼道:“放肆!你还真打算去江南种地?”
“那我也得去把他接回来。”赵权急道,“这都好几个月了,我夫人身子不好,皇兄是知道的。”
赵懿忽然不出声,埋头吃了两口菜,幽幽道:“权儿啊,事已至此,倒不如就此放了他,对外就称他病殁了,改日再挑一个你喜欢的。”
“皇兄说什么呢,郁白就是我情之所钟,我是真心待他,非他不可。”赵权愤慨道,“我这辈子都没出过城门!”
赵懿瞪起眼:“吼什么?”
赵权顿时蔫了气焰,无精打采坐在椅子里。
赵懿慢悠悠说道:“早去早回,多带几名人手。”
赵权呼吸凝滞了半晌,在江南贪污案还未结案之际,赵懿准许他离城,且未定下返程之日,这无疑是一个信号,赵懿自此卸下了对他的防备。
他们不断地探索彼此的底线,终于在这一日,相互饶过了彼此,也放过了自己。
*
赵权走出宫门,望着五月里明媚的天,恍若获得了新生,禁闭三月后的身体重新盈满力量,滚烫的血液在四肢百骸流淌,他握紧拳头,张开手臂伸了个懒腰,微眯的眼直视耀眼的日光。
江郁白那份契约书丢失后,赵权暗中调查,顺藤摸瓜摸到了戴向天身上。
他不经意将印鉴露出,几日后,果然发现了被偷盖的痕迹。
他将脖颈露出,亲自为赵懿递上铡刀,赌一局非死即生。
而简孝廉在戴向天的军营里,很快就会演一出大义灭亲,彻底拉开与他的对立面。
现如今,赵权尽了人事,往后沐国公府的荣耀兴旺,均要靠简孝廉自己。
赵权揉了揉酸痛僵硬的脖子,准备回府收拾行李,赶去江南接江郁白。
他往前走了几步,小巷子里窜出一人来,赵权定睛一看,猝然间绷紧了脸,厉声问道:“邢徽!你何故在此!”
邢徽眉宇紧锁,无地自容道:“王爷,事情办砸了。”
赵权大步往前,握住邢徽手臂,追问道:“郁白何在?”
“他尚安好,只是......”邢徽环顾四周,压低了声音道,“王妃现在身处稻香州。”
赵权不觉收拢了力气,五指掐进邢徽骨肉之中,掐的他五官扭曲,几乎痛喊出声。
“我们在前往绀槐州的路上遇到了简孝廉,表少爷身负重伤,手握江南贪腐案的罪证,我们不得已,只能将他带在路上。”邢徽叹道,“奈何我们人手不足,王妃体弱,表少爷伤势严重,身后亦有追兵,无奈之下,我们只能调整路线。”
赵权呼吸急促道:“你们见过陛下了。”
邢徽艰难颔首,低声道:“瑶湖州那张籍契,陛下并不知晓,王妃也不曾提起,陛下以为我们要去稻香州,便按原计划,派人将王妃送了过去,邢岩随行。”
“还说了什么?”
邢徽摇首道:“陛下称王妃以大局为重,立了大功,不仅不会怪他私出皇城,还会赏他一个恩典,我被打发了出去,不知他们谈了什么。”
赵权心肝脾肺肾都在痛,临末了,赵懿还要给他使个绊子。
“郁白身体如何?”
邢徽眼神闪烁道:“汤药每日都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