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屋内又一阵杂乱声,一如闷鼓乱锤,一阵咚咚直震,“……苏无是!我给足他颜面了,你还要插手!”又立刻拳掌噼啪,声声凌厉,“老贼,你不惭愧?他一句急话你听得明白,郑雍和这样多算计,你却装聋?!”
“我说了他的账慢慢算,今日不先杀了苏溪年,难消我心头之恨!”
“混账!你要拿他做冤死鬼,老夫也绝不答应!”
“爹,世伯,是孩儿该死,莫再为我……”
“逆子!你生性顽劣、二十载胡作非为,我是知晓的,可你说你刺了茹儿一剑,我真是怎么也没想到啊!”这一声几乎泣血,“我早知如此,便早将你毒哑,不许你学一门武功,不让你迈出府门一步,也好过今日这般!”
“孩儿该死……”
“你是该死!为了两个女人搅进这样的事,我真恨不能将你立刻杀死!”那声音从武斗的夹缝中喷薄出来,“可我要你死得明明白白,你原原本本说出来,那日你是何时见到茹儿?你见她时,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不是!”
季千里隐约听到了这几句,眼睛始终盯着空院。
这时雨虽停,天还未放晴,阴空中白光泛泛,偌大院子历了场天雷也似,树倒草焚,碎瓦碎石铺满四处,却唯独不见了越江二人身影。
他循着碎石铺过的路走着,那不相干的声音都渐远去,不觉脑中有些晕胀,仿佛这一幕在哪儿见过,心中只一个念头:他到哪里去了?
正穿过院子,走到对角廊柱,忽听东方遥遥传来轰隆响动,像一连串雷鸣,隐约又有人的笑声。
他没去理会,毫不迟疑跑廊追上声音,忽听后方一个声音撕心喊道,“平儿!爹,不要——”
平儿——?
他停下了。
回头一看,原先在身边的季平沙已不见,院里也不见踪影,只剩那向庭关闭的木窗开了——
“爹不要,平儿是无辜的!”
季千里汗毛一炸,急忙回身奔去,果见季平沙已又钻入窗内!就这么片刻功夫,那江恒似不敌,靠在一旁直喘粗气,她却被人拖在地上,脖颈被牢牢锁住,微张着嘴,小脸一阵发青。
“平沙!”季千里四下一望,见窗边一块石头,多半是她方才留下,当即踩爬进屋,“你怎么又跑……”
刚一靠近,忽然迎面掌风劲道,把他吹得斜退开,闷哼一声,便伏桌上。
“……季公子!”
“老贼!”
“我没杀他。可我不保证不杀这贱人!”
苏无是平素虽总板着脸,倒不真凶狠,这时却满脸风雨欲来,“苏溪年,你说实话,她是真无辜,还是你要换她一命——那一剑究竟是谁所刺?”
苏溪年听季千里并无性命之忧,便又直勾勾盯着父亲的手,颤声道,“是孩儿!就是孩儿!”
“真的是你……”苏无是喃喃两声,垂下老眼。
很快声又变得凌厉,“你怎么证明是你!那剑是她带着的……怎么会是你……”
苏溪年离他两丈,见他死卡住季平沙脖子,想近却不敢近,“是孩儿,真的是孩儿,那一剑平儿绝刺不出,您一看伤口便知!”
“一看便知……”苏无是精瘦的脸颊这才狠狠一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原来如此……”
苏溪年眉心一跳,苏无是已咬牙道,“你好得很,这便是你要的清白——你算准我们定会查验伤口,不多时便会瞧出那伤非出自她手,以此落到你头上,是不是!是忽然来了个江凤吟,我们竟没来得及想,是不是?!”
“不是!”
“不是?你敢说你见到茹儿时,她还活着!?”
“苏无是!”
“孽子,我问你话!”
苏溪年像被猛抽了一鞭,“……活着……”
他望向棺木,那里早已碎裂,四下找寻,才看见月茹真正所在。他只瞟了那死人一眼,便像被扎了一针似的避开目光。
“……活着,怎会没有活着……”
“撒谎!”苏无是立刻喝道,“她若当真还活着,岂非皆大欢喜?就算受了伤,也不至于真拿你们如何!你为何定要刺她一剑,为何说要还这贱人清白?!——她必是死了,你为了、为了……不得已才去刺她,是不是!”
苏溪年脸色惨白,煎熬备至,看着季平沙的眼,好似被扼住脖子的是他,“不……”
“你想好了说!”苏无是厉声打断,“魔头没来时,你不是不敢自尽,怕人冤枉、怕爹娘受损吗?怎么他来把江凤吟引走,你反而又不敢说了?你是怕什么?”
“哈,无是,你不错——还是你脑子好使,那就是贱人杀的人!”郑雍和大喜道,“他当然是要一心搅浑了水,先让贱人脱身,听江凤吟发狂,是怕你们也死!现在那是怕我们杀魔头了,你快捏死……”
“你这狗贼住口!”苏无是又将他打断,“你满口假仁义,心里还是怪我们不帮你报仇,把几个孩子拉下水!你不看你那儿子是什么东西,连个过路游医都要杀!魔头都不如!”
“苏老贼!”郑雍和勃然大怒,“老夫好心帮你,你胆敢拿我儿跟魔头并论!你一个都舍不得杀,又要拖延时辰让他来救?江兄,总要死一个,让大伙儿……”
边如山道,“闭嘴。”
越兴海轻咳一声,“……郑兄还是少说几句。”
边如山又定睛看着苏溪年,叹了一声,“你,再说。”
……季千里是被一片刀剑声吵醒。
他被苏无是一掌吹开,却不小心撞了墙,疼晕了过去。也不知这已过去多久,他耳边一阵金铁交接之声,仿佛数人数器钻耳打斗,吵得很是难安。
“住手!”
“……我等素来敬重苏神医行医济世,可今日这般,未免欺人太甚!”
“老爷!……”
“是谁杀的就是谁杀的,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什么叫‘我也想知道’!”
“快别打了!”
他皱了皱眉,眼一张开,便蓦地瞪大。
——斜对面有个人瞪着他。
片刻后他坐直身,看清那是个与他隔桌坐着的姑娘。
她看来和他也差不多大,却一看便死去多时了,僵身坐在椅上,细颈僵硬歪靠,双目圆睁,身子散出微微的腐臭。
这就是江月茹……
他心里一动:她多半是被越东风打烂了棺材、后被江凤吟抱到了这里,刚才却不曾留意。
凑近了些,想拂她眼皮让她瞑目。但很快他便收回手,皱起眉,端详她的脸,啊地一声,“……江家姑娘怎么在笑?”
这一声却淹没在了嘈杂的打斗中。
他扭过头,屋里已比先前还要混乱了。
各色衣裳兵器都揉成一团,挥扬间蹭蹭擦擦,勉强才能看出是圆圈模样。那最外人数最多,他只能认出穿破衣、使竹竿的是丐帮的,另有人使刀使剑,分不清是哪头的,都齐向内侧,攻城一般,围住数名身着粉绿、手执长剑的少年少女。
这十来人则两两一双背靠着背,一面互作掩护,一面抵挡众人攻击,彼此连环紧缩,将其与圈内隔开。
攻守之间,但见得你劈一刀,我扫一剑,你捣一拳,我摆一身,指肩点肋,顶肘还掌,因还都受着伤,众人或轻或重,或坐或卧,全盘倒成一团。
脾性爆的已在破口大骂,叫嚣不能发挥,也有的不断叫着停手,也有的喊误伤,还有的干脆喝着“万老二,择日不如撞日,打上一场罢了”……
平沙呢?他想起昏迷前事。
起身一找,瞬间悸出身冷汗——
原来那层层叠叠、你来我往的争斗中央便是江恒和苏家父子!三人伤痕累累,也是一般地坐地周旋,一拳一掌一拿一闪,分明更招精劲猛,那苏溪年一心追着父亲,任四方来招只躲不还,江恒却一忽儿捉捕他,一忽儿倒肘向苏无是,那苏无是则一面防儿子抢夺,一面替他化去江恒攻势,不时还要受迁怒——而他那不时被遮挡的半边手臂中,就擒着一个季平沙!
“平沙!”
“苏无是,你不许我杀你儿子,怎么我要杀她,你还是不肯?”
“混账!你都知她冒死回来,难道我没有眼睛!我不是不许你杀,你等苏溪年全说完!”
“你还有脸提!他倒是又说了——‘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也想知晓’!……”江恒连连喘息,“哈,哈,你们父子俩好得很,他还知该以死谢罪,你比他还要可恨——老夫只要杀一个,你一个都不肯给!你一味拖延时辰,真是盼着魔头来救!”
苏无是立刻道,“呸,老夫就是死也不会等魔头来救!老贼,你再等等,他这回怕说的是真的,你别急着落了人家圈套!”
“你给我住口!他为那臭丫头什么说不出口,你再拦这个护那个,莫怪我再不念旧情!”
早先两个老伙计虽为儿女婚事不甚愉快,终究不过是嘴仗互损,论交情哪家都比不过。今日一个只想杀一个报仇,一个死拦着不肯,听边如山之言容他说上一句,谁料苏溪年犹豫半晌,一开口竟是一句“孩儿也想知晓……”刚一说完,那江恒便大喝一声,扑将上来。苏无是又如何肯依?
群雄早窝火,见三人一斗,更当苏家父子联手欺辱于人,再也看不下去,齐围上来。有的是要住手,有的却越打越成真,有的还趁乱比试,便成如今局面。那苏无是看来既不肯让江恒杀季平沙,也不愿让苏溪年把她救走,真就是拦这个护那个,惹得江恒更怒。
他最擅近身,长拳短劲,强如千斤,焉是儿戏?苏无是手中无剑,一心三用,一手还颇为不便,若非前者曾受兄长重击,苏溪年又不敢伤父亲分毫,身边还有个侍女不时搅合,只怕早就被打出阵外。但也已处处受掣肘。苏溪年一边躲,一边拿护,“爹,您先放开平儿好不好?孩儿一定从头说来,这样下去你们都……”
“你住嘴!你磨蹭什么,快接着说,你想知道什么,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别打了!平沙!”
季千里在刀剑拳脚间左顾右盼,看妹妹在人手里颠来倒去,稍有不慎便要被扎成刺猬,急得四处乱钻,“苏大夫,江老先生,苏老先生,你们怎么老是打架,快放开平沙!”
连唤数声却都没人理他。
“……孩儿说,孩儿会说,只这般说来,世伯更会恼怒……爹,您先放开她孩儿再说……孩儿……”
“当——”一声。
季千里浑身一滞,低眼一看,剑尖寒光湛湛,已只离腹半寸!却极巧地教一根竹竿子截住,方才那吵嘴花子朝他一瞪眼,“看什么看,还不快滚!”
季千里怔怔点点头,朝他道,“多谢。”
急忙退开。
那剑主人怒道,“冯叫花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乔兄弟,你青城也是名门正派,杀这么个小子也不怕污了名声?你那一手好剑,留着杀魔头不急!”
季千里隐约听见这声,但也顾不得了,心道,等他一回来我们就走……平沙,现在要先找平沙。
满满绕了一圈,想找个容易地方进去,然那口边却都不时抻出伤人利器,哪容他近身?
想个什么法子?
要是他在……
季千里站定住了,忽然心下一动,又看向江月茹。
“江老先生,边老先生,你们说错了,我想到一件……”
腿一动,脚上却忽地如坠千斤。
几乎同时脚腕一紧,他脱力倒地,肩头又是一痛。
“臭小子,你终于醒了!”
——不好。
西面……左边……他顺着扣肩的手往上,果真对上郑雍和凶恶目光,“是你……”
“是啊,是啊,你终于还是过来了!”
郑雍和紧紧捉住他,声音激动得颤抖,“……多亏了他们……你瞧他们说老夫满口假仁义,轮到他们,还不如老夫,是不是?”
他虽受伤,一身强功对着季千里却绰绰有余,一激动抓得他好生痛苦。可此人俨然知他有只坏手,只钳住他另一边肩膀,他根本连动弹也不能,左右一看,也不能再指望花子来救,顺着他道,“是你让他们打起来了?”
“不是我,他们自己要打……哈,苏老贼说老夫的允儿不如魔头,他的儿子又哪里比得上允儿!”郑雍和果真道,“要么是他杀了茹儿,要么是贱人杀了茹儿,他却拿人当猴耍,说什么不知!谁会这般愚蠢!”
“不是你杀的么?”季千里吃一惊。
“当然不是我!”郑雍和一瞬须发怒张,眼眶瞪起,“我也是有女儿的人,怎会去害别人的女儿!”
季千里忍不住怒道,“平沙也是我爹娘的女儿!”
“……”郑雍和不知怎么一怔。
但见他暗自拧眉挣动,手上又一用劲,“别挣了!你既落到我手里,也不必再逃——我不是江恒,不要什么理,先将我儿眼睛还来!”
此人似乎也有许多的想不明白,然一朝得愿,更不想啰嗦生变,说时手便伸来。
季千里原想和他多说几句,陡见他要挖自己眼睛,一瞬恐惧至极,“……眼睛?不要!别挖我的眼睛!”
不知怎么他害怕极了,直觉宁愿肩膀被他折断也不能失去眼睛,挣扎十分剧烈。
那却如兔鼠妄逃鹰猫爪下罢了,郑雍和既看得快活,又一阵心伤愤怒,“你也知害怕?!当日魔头打瞎我儿眼睛,我儿又是何等害怕痛苦!”
“不,不……不要挖我的眼睛……”季千里偏头左右躲避,被他一手臂下力道猛地一沉,仿佛听见咔一声,“啊……小照……”
“轰然”数声,巨大空铁笼边,乌白两道人影斗得正酣。
来去间烈风吹动了远处大院的白灯笼,院内门窗原都封闭,此时门也被吹开,黯沉沉的屋内凳子歪倒,斜窗口破开大洞,照出桌边一滩触目惊心的半干浓血,让死人棺木与腥臭都变得温和了。越东风淡笑一声,疾劲掌风已贴面,“臭小子,你看见我茹儿的血还敢笑?!”
这一掌掌力惊人,又快又猛,一朝中掌怕要筋骨都碎!
千钧一发间越东风足下一蹬,倒仰贴地掠开数丈,避开劲掌,气息一凝,接掌时已十分自如,“哪里,小弟不过在想,究竟是死人可怕些,还是活人可怕些。”
江凤吟鼻腔一重,“那自要看是什么死人,又是什么活人,我江家的死人,一万个活人也要陪葬!”
越东风嗯一声,“自有人要……”
忽然他心神一动,凝眉望向远处。
“臭小子,你跟老子打,还敢一而再地分心,真当老子不……”
“嘘。”
“……”
“臭小子,你又搞什么——”
“他在叫我。”他皱了皱眉。
“谁叫……”
江凤吟蓦感掌下澎湃,震得手臂微麻,一时说不出话来。暗道,这世上只这小子还能和老子较量。可惜他没有战意,老子又不巧先和人打了几日,便像他让着老子一般,好不过瘾。他这会儿急着抽身,倒是逼它出来的好时机。
心念一动,内劲陡增,正发力,相接内劲却猛地一抽。“砰”一声巨响,他心下又一惊:这小子找死?!一抬眼,掌力已不知如何偏移,那小子早已飘至三丈之远,“……”
“——不许走!臭小子,你这是什么招?!”
心痒难耐,腾身过去拦他去路。
季千里仿佛听见咔一声,一只手被反剪身后,低着身子,扭头看向窗外,“……不要……小照……”
郑雍和阴恻恻道,“魔头必已被江凤吟打死,你等不来了!”
手疼极了……冰冷粗粝的五指岩看靠近眼眶,他却瞪大眼,“死了?……怎会死了?”
“他都走了多久了,否则江恒敢杀贱人?哈,他是有点儿能耐,江凤吟却已多少年功力?”他又是不屑大笑,“也不知谁把他叫来,倒帮老夫一把!”
每说一字,竟似刀插心上。
“死了……”
“你难过什么,你这也就下去陪他了!”
季千里果真不再挣扎,“……好,我去陪他,那你别剜我的眼睛,求你……”
郑雍和哈哈笑道,“你还讨价还价?我先剜了它给允儿,再杀你就是了!”
万念俱灰一般,季千里闭了闭眼。
这时似才有人注意到这厢动静。
“……季公子!”
“郑雍和,你不能伤他!”
他听得数人齐呼一声,似要扑赶过来,近处依稀响起两道颇为熟悉的声音,一个冷冷道“走”,一个也道“快走”。
——但来不及了。
那手指毫不犹豫扣紧!
一阵撕心之痛袭来,几乎把他疼晕过去。
巨响轰然淹没了不远处的乱斗,漆黑中他只感两道血水流出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