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千里听得微怔,被敲了敲碗边,“小师父,你不好好吃饭,要长不高的。”
他又看他,“你怎么又嫌我矮?”
“哪里嫌了,只你还在长个子,难道不想再长高些?”
季千里低头,碗里果真又雕了朵花儿,笑了笑,拿起筷子。
“能长你那么高?”
越东风笑,“那也说不准。”
季千里便低头捡菜吃,“你说是谁这么……嗯,要故意来戏弄人家?”
“我说啊,和尚未免太往脸上贴金了,谁这么闲,费这么多功夫就为了耍他们一下?”
此言一出,众僧无不气恼,想他等受人讥讽戏弄,罪魁祸首便是他二人,他这意思却分明不将少林声誉放在眼中,就差一句“他们哪里值得耍一下”了!这岂非比败坏声名还要可恶?又听季千里道,“不是戏弄,那便是真的?”
慧觉忍不住道,“季施主也曾是佛门中人,何以这般刻薄?这般身外之物,连刚入寺沙弥也知要看开,我师叔一生严守戒律,怎是贪财之人?”
出家人恪守十戒,其一戒便不得蓄积金银财宝,怀疑空明贪财,不只辱他本人,更辱少林乃至佛门同道。季千里自知此言有些冒犯,便道,“对不住,我不是要说空明师父坏话。不过这送信的人若只有心羞辱,空流师父特地留下我们做什么?”
他和越东风是闲聊,想什么说什么,跟他便不猜来猜去了。这话和越东风的也差不多:空流费这么多功夫跟来,又想干什么?倒也问得慧觉一愣。
忽听一人道,“什么做什么,师父多半说的就是你们耍——”
这声音说了一半,便又止住,季千里看向慧空背影。
原来方才他那句“愚蠢”不曾骂完,忽被封了穴道,又被师父转过身去,不言不语听了半晌,闷沉着冲了半日穴道,到听见这番话,慧觉尚且恼烦,他焉能不怒,竟教他冲开了。
不料话未喊完,便又如方才一般中招。
这一声只把季千里骇了一通,又把慧觉喊回了神,见师弟唇边溢出几滴血珠,神色痛苦,暗自一惊,又瞥一眼越东风。
“好不要脸。”此人泰然自在,嗤地一笑,“这话和尚好意思再说,在下也不好意思听。又不是长得小师父样子,值得我写字来耍你。”
“……”
那相貌都是父母天生,说他们长得不如季千里不假,出家人倒也不在意皮囊,但这话还是惹得大伙儿脸色难看——总不过六个字!再要说他写来戏弄他们,反成了一群丑和尚不要脸!
唯独季千里听了笑,因他还没看过他写字,望着他道,“真的?那你愿写给我瞧么。”
“你真要看,为什么不给?”
“要看。”季千里眼睛一亮,又有些惋惜,“可惜这里没有纸笔。”
“要纸笔作什么?”
越东风说完,食指轻点木桌。
当即如沙中写字,撇横竖折不受一丝阻碍,又如凿壁上,所到刻出深深凹痕。
季千里贴了过去,目不转睛看他写完,见那字似行似草,是“千里”两个字,察觉他宽袖下握住自己那只废手,不觉心中一漾,笑道,“我也会写。”
也不管别人看着,从茶杯中沾出水来,紧贴在那两个字边上,竖横点点,写了一个“照”字。
他抄经时候多,写惯楷体,一笔一划甚是用心。待写在边上,看那字还算得骨力道健,工整有余,却少了“千里”二字的张扬纵逸,风神洒荡。又究竟只是水痕,不多时便褪去痕迹,忍不住多写一个,却又很快消失了。
愈看愈觉剩下那两个字好,抚摸上去,“可惜不能带走。”
越东风捉住他手,轻声笑,“带走做什么,留在这里陪它不好?”
二人不过玩乐之间,慧觉等已下意识去比对此字和纸上笔迹,渐道,听人曾说他从前“像个文人”,嘴里哪像?可这手字却当真无可挑剔。这般笔法,纸上那人却写不出。他指尖刻木,如展纸挥墨,挥洒自如,功力已不知多么可怕。
当下犹疑着把空流一望。
空流一笑,“字如其人,老衲也道,越小施主行事当不会如此拐弯抹角。”
越东风瞥他一眼,“老和尚最不老实,专骗老实小师父,如今安心了?嗯,千里,菜凉了,换一家罢。这回人家总没理由跟来啦。”
季千里稍一转念,心道,原来他方才给我们书信,又说了许多,还是像对那小书童一般试探我们。不知这位出家人怎地也这么般多肚肠,不过他们问心无愧,也算试探出好结果。
没什么好说,朝空流一颔首,随他起身。
空流叹,“越小施主也行走江湖,自知人言可畏,单老衲一人说信,又有何用?如今我少林众弟子却都见着了。也免去日后和施主误会。”
除了一个慧空背对,慧觉脸色均证实他所言。
季千里又道,“空流师父,你是好心,直说我们也会写的。但我看你现在没别的法子,还是只能再去郑家问。我们还有事,又跟他有仇,不好帮你问。”
空流微微苦笑。
“若非这话出自季小施主之口,老衲怕要当是挖苦之言。”
“为什么?”
他暂不走,越东风也不催他。
闲着没事道,“当然还是老和尚不老实,拿到了什么古怪,自己早去过了。可非但没找着人,八成还看了出好戏,自取其辱,仍无头绪,又才回头来找我们。”
季千里啊一声。
空流叹服,“老衲原想此事关系旁人,不敢擅自将其牵扯,但越小施主颖悟绝人,再要隐瞒也无必要,恐还另生误会。”又自袖中取出一小袋,“不错,老衲当日听了书童之言,后细看那珍珠上布一层浅纹,竟是郑家之物,的确越想越心惊。”
那袋中一颗小巧莹白之物,上布浅纹,正是一粒名贵珍珠。
那浅纹形简意飘,如云似絮,要待细看,却是个一笔连贯的草书“珠”字,不着墨,而似一支白笔勾出。
“郑家!”
郑家郑雍和爱草书,将其融入武功,江湖中人皆知。其练笔法实有独到之处,越是袖珍之物越爱雕琢,因其亡妻闺名中有个“珠”字,更好在小小珍珠上练字,此事曾有人见过,敬他情深,他也从不隐瞒。
众僧一见那字精致,落笔一瞬刚柔运用之巧,便服其人功力高深,但想此物出现在空明身边,当即大疑,“郑家……师叔更怎会拿他郑家的珍珠?这更是污蔑。”
季千里则想,方才又说郑雍和生气赶人,怎么他还给他这么多珍珠?嗯……前些日那些小二见钱眼开,声也亲热了,笑也多了,可见钱财能令人卖力,不知他是否也想以此买他高兴,让他帮忙说服圆慧?但听这位空明师父行为甚是端正……忽见数道目光斜来,各都冷冰冰、愤怒怒的,独越东风一笑,“不错,不错,还是小师父厉害,有钱能使鬼,而况于人乎,真和尚可作假,假和尚也能作真。”
竟是他自语陋习重萌,在心头腹诽人家。
他方才才被慧觉训过,难怪人家生气,幸而这人开口,免去几分尴尬,故意不再提空明,“什么真和尚作假,假和尚作真?”
越东风眼望着他,目中几分调侃,又似大有情意,仿佛说,我们之间的事,你怎么也不记得了?季千里怔怔道,“你说,是有人假扮空明师父……!”
他当然想起了那天春雷夜里,他跟他说府里来了个假和尚的事。
越东风忽然凑来,在他唇角轻轻一碰,“你瞧,我就说你比人家聪明多了。”
空流、慧觉等众僧:“………………”
这人行事随心,压根没将人放在眼里,季千里眼里也只他一个,不自禁弯眼笑,“怎么忽然亲我。”
“看你聪明,也就想亲你了。”
二人看来都不知害臊为何物,却要一群僧人如何面对?这人还是曾经的灵童。虽都听过二人睡在一起,亲眼所见还是难以接受。
一时有的瞪眼,有的张口,有的冷哼,有的脸红。
季千里浑然不觉,眼望着人,人往他跟前一凑,又听轻咳,“……越小施主说有人假扮空明,嗯,此话也和郑老施主所言一模一样。”
慧觉等人面上各自转喜转惊,“弟子便说,绝不能是师叔他老人家!”
“假扮,假扮,难怪丐帮见过人,这两个书童也认错了!听来这假扮形貌连我们也能骗过,颇为用心,是何人如此歹毒!”
“当找擅易容之术之人……”
空流叹道,“惭愧,事后一想如此,当时老衲陡见此物,一叶障目,又不该先试探过那两个书童,生了轻信之心,道人是真,此物却不假,还是先对郑家生疑。”
众僧听他叹息,似此举险酿大祸,心道,师父说一叶障目,若是我等,当时一见郑家珍珠,怕也要动欢喜嗔怒,何况唯有此物是个线索,怎能不先去郑家看看?
季千里见他们神色,怪道,“不过是疑一下,这回你拿了珍珠,郑老先生也不会那么容易多心。”
他说的话,空流却似句句觉挖苦,苦笑着不好接。
越东风也不介意帮他撕开伤疤,“看和尚这副脸色,多半还是偷偷跑去,又教人知道了,让人家更多心。”
“怎么又要偷偷去?”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是拿了这粒珍珠,人家一口咬定是丢了怎么办。一来面子过不去,二来打草惊蛇,不就亏大了?不定还想起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送信者是友还好说,若是敌刻意嫁祸挑拨,老和尚鲁莽行事,岂非中了计?那当然只好先行夜探,找着点儿蛛丝马迹再说。”
他成日跟季千里待在一起,尽说闲话,自也未见过什么珍珠,不过一听,便似当日就在空流身旁,眼见着他急怒,临到头了又诸般为难权衡,那空流一味笑叹,并不反驳,只听到“嫁祸挑拨”时又是点头,又是摇头,连道两声惭愧。
“老衲身为佛门中人,行止却不磊落,起初也没顾得想那人是敌非友,只道有人知晓内情,碍于身份不好言明罢了。确怕伤了颜面,又恐打草惊蛇,行了偷摸之事。”
如此他便不再隐瞒,微低声道,“便如越小施主所言,老衲夜探郑家,正是想得蛛丝马迹。自郑小施主死后郑家闭门谢客,入夜更少声气,老衲行动倒是容易……只是苦寻一个时辰,除女眷住所不好细看,一切厢房——连郑老施主院落也探了个分明,又将院中一切新土刨开来看,也都无一丝古怪。老衲正在苦思,暗处却听见两个弟子在卧房叹息,一个道,‘骥师兄,我郑家如今实在太也窝囊。’那一个问,‘荣师弟,又怎么?今日师父骂你,你又去跟人吵架了吧。哎,我说算了,你我总在外头出头,被骂的还总是我们,我现在啊,就当聋了。’那荣师弟道,‘骥师兄,要是大师兄、文师弟,我才不和他们说这些呢,正是知道师兄你和我一样——怎么而今,连你也这般!’那骥师兄纵容一笑,说,‘是师兄不是,你说,你说。’那荣师弟便道,‘我今日在外又听人说起空明,一群无能之辈,先说是魔头……’”
他说到此,见季千里似想开口,朝他微微一笑,“老衲就原话原说了。他道,‘先说是魔头杀了他,后却有人疑到咱们头上来!说什么,怕是少林不帮有的人,有人怀恨在心,把他杀了。他虽未指名道姓,可这话说的不就是我们师父?’那骥师兄果真重重一哼,‘现在连师父都要被他们编排了。’那荣师弟道,‘是啊,我当然忍不住说,不错,他少林不主持公道,还来说通废话,是被我师父赶出了府,可师父真要杀他,难道还让他出郑家?少林有脸就来要人,在这背后嚼舌根算什么?我这番话说得也够客气了——我还没说他活该呢!’”
众僧都凝神静听,闻言都有些忿忿,但听师父正在说话,也不敢打断,季千里则一听他们提魔头,便情不自禁拉着越东风坐下。
“那骥师兄笑,‘不错’。那荣师弟又道,‘他们也自知我这话有道理,但他一桌七八人,见我孤身一个,哪肯哑口,当即反咬道,谁也没说是哪个怀恨在心,你急脸干什么?我是记着师父的话,不想在外头跟人发作,可他们来了劲,一个接一个地阴阳怪气,一个说,有的人看着是名门,实则是个怂蛋,朝着人家又磕头又剁手的,问别人知不知道是哪个?一个便道,这号人物倒是百年难出一个,这人是不是被打瞎了眼睛,后来又死了?又一个接道,这人该死,可怜他老父到处求人报仇,哎,要是别人被魔头所杀,我们义不容辞,可这个……若是帮了,人家还以为我们也是他那号……简直欺人太甚!’他说到这里气息深重,那骥师兄也是一般,那荣师弟又道,‘师兄,这还没完呢。我强忍着道,你们贪生怕死,颠倒黑白,不帮忙也就罢了,居然在此落井下石!他们却道,这话有没有一句说错?说少林武当袖手旁观、江南几大家全不理会,是不是都因郑师弟咎由自取?又说当日无名山庄一战,师父不去共患难,如今却求起人来,那把大伙儿当什么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当即和他们拼杀一场。先还真是客气了,不过是几个杂鱼,挨了一顿痛打,也就求饶了。’”
“那骥师兄当即道,‘师弟,你做得好!师娘和小师妹死后,师父修身养性,少在外走动,他们却拿此来诋毁他老人家。当日除魔郑师弟难道没去?他们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可惜我不在那里,否则定让他们几个没命求饶。’那荣师弟立刻道,‘我就知师兄你和我一样,师父却为此怪我,骂我不该和人争斗,说如此别人更要胡说八道,引得误会。可骥师兄你也看到了,郑师弟人都已死了,人家还连着我们也一道奚落,真看我们郑家好欺负么?’那骥师兄连声道,‘不错,不错。’”
“老衲听到这里,想这番话虽不客气,却恰是师兄弟推心置腹之言,疑虑消了大半。暗幸未一来便去质问。这时又一个人走进门,说道,‘荣师弟,你还在不平呢。’那二人一惊,喊了声大师兄。那荣师弟先道,‘大师兄,你不要告师父听,免得他又骂我。’那大师兄笑着一叹,‘师父还不知道你?他老人家叫我来告诉你,别一天到晚在外逞口舌,就你当真,在人家眼里都是笑话。’那骥师兄道,‘大师兄,这样要忍到什么时候,师父他老人家就不恼?我看他老人家近来不适,也都是怄病的,原本还只有个魔头,如今谁都来踩我们一脚!’那大师兄道,‘你说师父恼不恼?’他压低声,‘那天你们不在,我是看见了。那两个和尚,他老人家本是动了杀意的——’”
众人听到这里,全都一凛。
这一part字太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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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不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