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流又示意他们稍安,续道,“二人都一惊,那荣师弟当即道,‘真杀了倒是痛快!可惜!’那骥师兄道,‘师兄,我听说空明是圆能大师最厉害徒弟,那少林七十二绝技他是把握最多的,师父可是有所忌惮?’那荣师弟接道,‘他又不是大弟子,又不是他师父的亲……’”
空流微顿,似有些难以启齿,但为“原话原说”,苦笑道,“他说他又不是大弟子,又不是他师父的亲儿子,如何比别人掌握还多?”
众僧更为这佛门中人有“亲儿子”一哼,然此时却是那“杀意”更为要紧,都闷声听着。
“那骥师兄忙道,‘荣师弟,你这话可真不能让师父听见了,师父让郑师弟先练《草书心经》,那是因为他天资高。’荣师弟嘀咕道,‘可我看大师兄绝不比郑师弟天资差。那天我看他自写《十七帖》,一笔一划缩放合度,虚实开阖,如‘大王’再世,比之师父狂草,都还另有一番……’那大师兄急忙打趣,‘好,好,荣师弟,你要师兄不告师父听,师兄不告就是了,给我戴这些高帽,还敢跟师父比!你可别到师父边上去讨嫌。你们还要不要听了。’老衲当时听他们迟迟不入正题,也是好生心急,那荣师弟道,‘我当然不敢到师父边上讨嫌,要听。’那大师兄才嗯一声,沉声道,‘骥师弟说空明不差,不错,那难道念着他不差,就能由人欺负么?
“——当时师父他老人家被连番推拒,恨极却笑,直言:圆慧不肯出手,长虚焉敢僭越?江边苏梅花唯你们马首是瞻,必也不会动了!我听他声音一沉,知他动了杀心,果真动字刚落,师父掌中信已化齑粉纷飞。这手内劲,得多少年功力?我还来不及反应,那空明一个「罗汉手」,把那小和尚悟色后颈一提,连着飞身几纵,哗啦一声,他所坐梨花木椅已四分五裂!’”
众僧凝神。
“‘瞬间下人吓得一哄而散,只剩我和那悟色,看老和尚和师父卷作一处。那悟色喊一声师祖,便想近去,半道一股罡风打来,老和尚道,‘悟色退下,阿弥陀佛,施主,贫僧无意相斗,望请住手!’我当然也不会让小和尚碍事,先去把他按住。那空明看着圆头圆脑的,功夫真是劲道,片刻头、肩、肘、膝、手、胯、足七星迸进,起落钻翻,束展开合,在师父手下连过数招。可是荣师弟,你看师父近年不出手了,也敢拿我写的两行字跟他老人家比,你没看见师父的《古诗四帖》早已入登峰造极之境,谁人不知,真论武功,江边苏梅花没有敌手!’”
“他说完哼哼两声,那荣师弟急道,‘是我见识短,大师兄别卖关子,快说,快说。’那骥师兄也催。那大师兄笑道,‘傻师弟,你当我给你们说书么。嗯,师父他老人家先一行「东明九芝盖,北烛五云车」,化简删繁,大开大合,法度森严,内含千钧之力,一瞬便罩住空明头顶,要是我,当场便要死,亏得他少林存续多年,占了武学便利,那空明当即足沉臂起,双掌反托——我后来听师父说,才知那是少林大金刚掌之首式「礼拜如来」,那少林武功刚猛雄浑之至,这一招直把师父的灵芝震得摇摇欲裂,那老和尚嵌地三分,师父也倒退两步。我连一个眨眼也不能,他老人家已又平空拔地而起,身如飘摇似烟,笔似飞龙游走,跌宕起伏,忽上忽下,忽快忽慢,又是一路「飘飖入倒景,出没上烟霞」。”
空流一叹,“老衲听他说起,那郑老施主连使「春泉下玉溜,青鸟向金华」「汉帝看桃核,齐侯问棘花」,真是威猛非常、变化非常、凶险非常,若非空明师弟禅功深厚,怕真……真听得提心吊胆,真忍不住要下去催他快说结果,那两个郑家弟子更沉不住气,一个道,‘师兄,到底胜负如何?’一个道,‘师兄,你怎么只顾看,该和师父联手杀之,有你相助,还除不掉他?’”
众僧瞬间又怒于色,想如此实在仗势欺人!
空流又道,“那大师兄嗯道,‘我当时看师父和老和尚僵持不下,真就要出手了。我虽远不如师父,但我郑家地盘,真要动手,他们还能活命?可是那悟色一语,却让师父住了手。’”
顿时有人咦地一声。
那自然是季千里了。
众僧也都面面相觑,也学起那“荣师弟”催促,“师父,悟色说了什么?”
“哎,哎,哎。”空流连叹三声,“荣师弟哼地一声,也问,‘他说什么?’那大师兄道,‘他说,施主,公子是为旁人所杀,我师祖好心来劝,你为何下杀手?’
“二人怔一下,骥师兄道,‘那也是他们欺人太甚,还好意思问?’那大师兄长叹一声,‘你们啊,师父还是师父,比我们想得远。师弟是可惜,可他是被魔头所杀,人家帮你是情义,不帮也就罢了。我们终究是名门正派,难道真要与魔头一般,一个不高兴便杀人?’
"二人闻言,也是叹息,却也惋惜,说道,‘那师父还不是把人赶走了。’大师兄又道,‘师父又不是圣人,还不是气不过么。再说都打了一场,还能把人留下来招待?我告诉你们这些,可不光是说书给你们听,知不知道?’那荣师弟悻悻道,‘那人家也不领情,还猜疑咱们。’那大师兄又笑道,‘这师父想透啦,他老人家说,人在江湖,摩擦在所难免,然都是同道,五指紧握方成拳,指头互相打架,那是自取灭亡。你们不想想,少林和郑家不和,谁最高兴?’”
众僧先听这一番紧张至极的打斗,都又惊又怒又急,直替师叔师侄捏冷汗。
要知那番话虽卑鄙难听,那地盘却终究是人家地盘,若非郑雍和悬崖勒马,二人当日只怕……可到后来说他“不是圣人”,及至这一句“五指紧握方成拳”,想人非圣贤,出家人尚动嗔怒,俗世中人谁无激愤之时?
但他终究是深明大义。
无不为方才所愤、所想自惭。
也难怪师父要连连叹息。
那空流亦道,“老衲闻得此言,想郑老施主想到这样长远,我竟起疑、偷摸至此,何其罪过!又听他们惋惜那郑小施主被杀,又说郑老施主身体有恙,当即掉头往回,一路才怀疑,那送信之人若当真知情,大可来寺相告,少林谢他还来不及,他若不想暴露身份,我等自也不会声张,他何必也要这般偷摸?必是中计。”
他见越东风一笑,苦笑道,“实不相瞒,当时老衲一听谁最高兴,也曾猜疑过越小施主,但老衲与你有过一面之缘,又觉不像你为人。总之,老衲当时头一个想的,还是翌日登门赔罪,先与郑老施主开诚布公……”他话锋忽转,“然当老衲行到一个偏门,忽听一阵咆哮,暗夜中十分骇人,回头一看,侧面竟有一只大兽笼,十来双森绿的眼睛正眈眈盯着老衲,因不能出笼,群狼不断冲撞,一声高过一声地嚎叫,又是吃惊不小,不知郑老施主何时养了这许多凶恶之物?”
“老衲稍一思忖,那狼嚎已招来家丁,府中火把四亮,连郑老施主也被惊来,吩咐人喂狼吃食。老衲不好让人当场发现,只得避在暗处。稍过片刻,郑老施主忽然望向老衲藏身之处,想他内功之高,恐已发现有人在此,老衲不由屏住呼吸……”
众僧一想到当时场景,又都一阵感同身受的紧张,想那郑雍和若当真不仁害死空明,正好对峙,可偏他一番大义,只觉那场景难以面对。
空流又道,“好在当他正要走近,忽然之间,远处又传来一个骂声,依稀听得是个少女声气,不知什么缘故,她竟直呼郑老施主名字,叫嚣着什么‘有胆杀了我,别拿我……’她未说完,似有人让她住了嘴,郑老施主亦甚是急切,弃了老衲飞奔而去。老衲原已除了疑窦,又不想多事,毕竟担心一条无辜性命被害,亦跟随其后。”
众僧不料一波三折,实忍不住问,“师父,那又是谁?”
“嗯,老衲说过,先前别处都已探过,但那处先时漆黑、隐闻女声,老衲便一掠而过。郑老施主之武功非同小可,老衲始终落后些许,待赶去时烛火燃起,才看清是个华贵院落,和别处一般挂着雪白灯笼。那是郑小施主死后,郑家的凄惨景象了。不知怎么那里门窗似都封着,一片瓦透出的气似比外间还冷,老衲一打开,刚好就对着床,他二人却就并排而坐。那位女施主分明未受迫,仿佛依靠在郑老施主怀里,好声好气地问,‘有人来了么,狼为什么叫啦?’郑老施主道,‘狼饿了,要吃点儿东西。你今日也没怎么吃东西,我让人给你拿点儿。’那女施主道,‘不了。我在这里吃不下。’郑老施主道,‘你莫同我使气,我不过是出去片刻,今晚留在这里陪你。’那女施主似受委屈,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我不要你在这里,你把东西……’郑老施主忽然将她紧搂住,说道,‘你在这世上无依无靠,我在这世上也无依无靠,我当然要在这里陪着你。’不知他是否受了风寒,言语间有些咳嗽,那女施主稍一停顿,又柔声细语,叫他注意身子,仿佛方才只是闹气……老衲听得一阵,知是红尘之事,不敢干涉,这才离去。”
越东风瞥他一眼,忽然叹了一声。
季千里问,“怎么了?”
“我听这些无聊得很,还不如快走呢。”
季千里听那些打来打去的也不甚有趣味,但因他们屡屡提起“魔头”,又极为上心,看空流话未说尽,拉着他手,“还是再听会儿吧。”
那空流不作停顿,“次日,老衲便到郑府谢罪。那郑家白日也是荒败了许多,声息都少了,厅堂也还在修缮,老衲心知是空明和郑老施主交手之故了。一些郑家弟子见老衲果真面色不虞,似只等老衲一开口要人,便要吵上一架,亏得郑老施主让他们先退下。
“他一身丧服,脸微苍白,比起从前已有几分病容,原本他还淡淡,但一闻得老衲夜探,登时恼怒非常,直问何人如此歹毒、要陷害于他?老衲想了一晚,此事想来也真是仇家陷害,不定他能识得字迹,自也给他瞧了。他亦毫无头绪。冷笑两声,道早先府中失窃,昨夜还当来了同党,却原来是少林不见人,只为一粒珍珠便疑到他头上,可他爱子尸骨未寒,倒不知该算谁头上?他听弟子说人善被人欺,还教人忍耐,可世人看郑家没了后,一个个都想骑到他头上!老衲本是理亏,怎能不罪过?一味听受。”
众僧想郑雍和终究还是有些不平,但丧子之仇,他若轻描淡写才古怪,如此又是空流所言人之常情,遂都无奈点头。
“然郑老施主还是自持身份之人,见老衲如此,终究言语不好太过,隐忍着道,他实不欢迎少林之人,空明他没心帮老衲去找,老衲若还怀疑,也不必再暗访,这便把屋里通通翻上一遍,还他一个清白。老衲岂敢?连忙把昨夜几个弟子所言道来。他听见弟子私下说什么恼不恼、动了杀意,一度极为惊愕,前夜那几个弟子也是脸色惨白。听得那五指紧握之论,郑老先生又不禁叹息,仍着人将当日当值的管家、丫头、小厮、那大弟子都叫来,当着老衲的面,一一说清空明、悟色如何进门,如何言语,如何又收到长虚道长书信,如何动手,最后饭也没吃便把人赶走。
“那大户人家下人又口齿清晰,所言滴水不漏,连有叫花子——便是丐帮施主来打听过,都有人记得,那动手之事老衲则早已听得详细,叫那大弟子不必说了,他也讪讪,殷勤着说道,郑师弟出事,师父伤心至极,一时难抑,他给老衲赔不是,请老衲不要在他老人家面前频提师弟,让他伤心。老衲如何还会提?至此已知,空明悟色的确是离去了便再未回来,郑老施主多日闭门谢客,门都未出。至于珍珠之事,他们也都是满头雾水。郑老施主此举有情有义,光明磊落,老衲更惭愧万分,连声致歉。
“郑老施主先冷眼听着,后见老衲做小伏低,叹道,少林与郑家之事一码归一码,若有旁人胡说空明贪他郑家财物,他会帮忙澄清。老衲受了人家挑拨,他亦不会让人宣扬,让此嫌隙波及武林同道,成为一盘散沙。老衲前夜已佩服他大义,当时却还后怕:若我二人中一个稍不谨慎,说小只我两家结仇,说大少林声誉受损,此后更……那送信施主用心未免太过歹毒,万幸未曾酿成大错。”
他苦笑道,“老衲愈加后怕,发誓若不找出这背后之人,再不踏入郑家一步。郑老施主见老衲如此,也动真情,说他当日心中也对少林及武林同道埋怨至深,多亏有人不计前嫌,方才豁然开朗,解开误会。他让老衲将书信等等全都说来,共同参谋,我二人既已说透,那怀有珍珠的空明怕是被人易容假扮,刻意嫁祸,也就很快猜出。”
众僧听到此间,都道,说小两家各都以为有理,轻则暗生嫌隙,不相往来,重则大打出手,或死或伤。说大,郑家因一个郑世允受人非议,少林又何尝没有?
此事不论轻重,传将出去,少林高僧贪珍珠已然难听至极,不及时振臂一呼除魔,又擅疑同道,必失信于武林……不定还有人重提少林与灵童一般,好与魔头为伍。
人言可畏,无怪空流谨慎至此,也多亏郑雍和以大局为重,那背后之人却其心可诛,心中均道,这是个恶贼施主。
他们又情不自禁望向同一人,又有人想,师父虽说他不是这样的人,可这事儿若成,少林和武林不和,来日出了什么事,果真只对他一人有利;他猜得未免也太准;他的字固然写了,纸上那字平平无奇,却随便拉个人也能写……
季千里察觉到了这目光,既怪他们骑墙摇摆,又想自遇他们、江凤吟等人后,光一张嘴已不管用,这么小小一粒珍珠,便能牵扯出这么多事,微微叹了口气。
便想让越东风逃了罢了。
他却道,“你早点儿要走要逃也都罢了。偏偏叹了口气,那是受了委屈,那可不好。”
“不是委屈,”季千里道,“还好郑老先生光明磊落,才没落了人家的奸计,不过这样一来,这事竟也是冲我们来。”
“后一句说得对,前一句么……”越东风笑了笑,“我看这人却虚伪至极啊。”
众僧心头正谢郑雍和,听他话语难听,便想出头,空流问,“越小施主和郑老施主打过交道?”
“一个糟老头子,在下跟他打什么交道。都是你老和尚亲口说的。”
慧觉道,“休要污蔑我师父!”
越东风挑了挑眉。
“一边珍珠刻字、白笼挂屋,一边搂着个姑娘柔情蜜意、嘘寒问暖,这人到底是假重情、真虚伪,还是脑子不正常?”
他刚一说完,季千里便点头,“咦,小照,你说得也有道理!他既然挂念他夫人,怎么又紧搂着那位姑娘?”
他朝他笑,“老和尚没搂过人,还不如小师父有见识。嗯,老和尚,在下倒是好奇,那位姑娘是什么天仙?”
jj常用口口提醒我查原本不知道的东西,何尝不是另一种开辟新大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2章 五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