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江夫人是如何在七日内爱上一个败坏清白的贼人,外人不得而知。
只知那婚事过去一年,两年,三年,她却始终不曾有孕,反而形容憔悴起来,想江恒平日瞧着甚是体贴人,怎么夫人没得半点润色?碍于江恒颜面,不好明言罢了。
直到一日,一向洁身自好的江恒现身风月场所,不管不顾大醉了一场,还拉着个姑娘不放,口口声声喊起夫人小名,又断断续续说了许多胡话。什么原来你说要退婚,并非是为了我;什么大婚那夜你握着他一块贴身玉佩,我知你是在等他;什么你哭什么,这眼泪不是为我而流,便跟刀子似的割我;又是什么你若当真就喜欢他,当时便该随他去,又嫁我做什么……趁着酒醉,他痛痛快快倒尽了苦水。
怎料烟花之地,人多耳杂,一夜之后,那事便被添油加醋,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常州无人不知。
在传言中,江恒不计前嫌,有情有义,江夫人却难免要遭唾弃——婚前失节也就罢了,婚后还念着旁人,那便是不折不扣的荡.妇了——也不知这三年来,她是否还跟贼子私会?那这贼子也太不中用,偷摸坏到弟媳头上,三年多少个日夜,却还连个女人肚子也做不大……话到江恒耳中,一阵勃然大怒,只他碍于颜面,除把府里人规训,别的嘴也管不得。终究心灰意冷,往后也不归家。
江夫人倒是不怒也不恼,但没过多久,她娘家先觉颜面扫地,一日女儿归宁之时,迟家门户皆闭,说不认识迟瑶这个人,她怔怔然望了半晌,又打道回府,不声不响便病了一场。
那时,江恒才回府探看妻子。也正是那时,三年不见的江凤吟忽地现身,先丢了七八条血淋淋的舌头进院,又丢了七八个死人进屋,一见江恒,铺天盖地一顿讥讽,说他果真无用,连个老婆都护不住!
江恒原本还称他一声“大哥”,那时红着眼指名道姓,说出手就出手。江凤吟更趁机将他一顿痛打。
他武功远在江恒之上,不出多时,险些就杀了这异母弟弟,忽然迟瑶闻声而来,三年来,头一回真正像个妻子那般,护在了夫君面前。
她本柔弱,带着病体,愈加不禁风似的,江恒要撵她走,她却说,你我夫妻一体,你撵我走,我要往哪儿去?
江凤吟倒像没料到要见她,亦赶人走,妹子,大哥帮你教训你这不懂事的相公,你让开。
那时,迟瑶深深看他一眼。
她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三年来,那玉佩早已被磨得溜圆——她看了最后一眼,将它递了过去,问道,凤吟哥,你欠我三件事,还作不作数?
“三件事?何时欠下的?”季千里又问。
“他俩总不过相处七日,除了洞中,还能在何时?”
季千里“哦”了一声,怪道,“江老先生掳走了迟姑娘,却倒欠她三件事……”
“嗯,凤吟兄那时说,别说三件事,就是三十件、三百件,她要他去做,他也都答应。”
季千里没料那野人竟也有柔情时候,叹道,“他既喜欢迟姑娘,又何必要她回去嫁人?”
“是啊,不过他可不及小师父聪明。这事儿是他等人死了才明白的。”
“……什么死时……”季千里一惊,“难道他当时气得杀了迟姑娘?”
他道江凤吟脾性不大好,恐怕一怒做错事,事后才来追悔,却忘了迟瑶还为江恒生下了几个子女。何况江凤吟虽狂暴,却连他这般不会武功的少年也不屑动手,答应了女人的事,又哪儿有不作数的?
他当时没接那玉佩,嗤了一声,你要我今日放了这臭小子?
不是今日。迟瑶看着他,我要你永远不能伤害恒哥。还要你永远护着他,不许别人伤害他。
江凤吟好似听到天大笑话,永远不伤害你恒哥!还要护着他!妹子,你失心疯啦!这软蛋喝多了马尿胡说八道,早该被割舌头!他是什么人,配老子永远护着他!
他对着迟瑶一顿咆哮,迟瑶却十分冷静。说道,恒哥是你的血缘弟弟,你叫我一声妹子,那他也是你妹子的夫君……你要杀他,便连我一起杀,要割他的舌头,也同我的一起割。
她在众人眼里虽算不得好夫人,却是个好小姐,好主人,从来柔声细语,不争不抢。但那时,旁人才见到这位夫人外柔内坚,甚而到了蛮横的地步。
江凤吟气得忍不住要对江恒动手,手举了落,落了又举,烦躁得转身就走。
凤吟哥,还有最后一件事。
还有什么!
……往后,你莫再来常州了。
江凤吟像没听懂似的,什么别来了?
迟瑶又说,妹子这一生不会再出常州。
江凤吟明白过来,好笑道,妹子,你我清清白白,你也管这些杂碎说什么?
迟瑶念了两声清白,朝他笑了笑。
江凤吟见她那笑,便似无法,又不敢相信,你真的怪我?怪我害你,不能跟你的恒哥和和美美?
是。
江凤吟哈哈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是我错了!
那时他倒还不是如今这副野人相貌,否则迟瑶也不会在大婚夜还对他念念不望,只是他那一笑,旁人都觉万分瘆人,生怕此人发狂,但江凤吟笑过之后,没说一句话,也没杀一个人,当即出了江府,从此更再未踏入常州一步。
事后许多人说,也许江夫人与江凤吟当真清白,否则生死一瞬,怎能作假?可自也有人揣度,江恒虽武功不及江凤吟,可论富贵、威望、体贴,哪一样又输他?焉知她不是尝过苦果、转恋权势,以此与那江凤吟划清界限?
不过江恒与夫人之间心结却是解了,再不管旁人说什么,此后数十年琴瑟和谐,儿女成双,天长日久中,流言蜚语真正停歇了。
季千里虚惊一场,又有些唏嘘,“原来江老先生还是守信走了,好在他还有理性,没有杀她。不过他大概伤了心,看他们当真和和美美,心里还是恨了他们,是不是?”
越东风笑道,“他拿她当妹子一样疼,怎会杀她?恨大概也谈不上。”
“分明是你先说,他到她死时才明白。”季千里一顿,“死时才明白……数十年……他怎会数十年才明白?”
“哦,那是凤吟兄亲口说的,”越东风似很爱看他困惑惊乍,故意不紧不慢道,“他说他当时确是为了妹子出头才去来着,谁想教训弟弟不成,反被人赶,当时是有点儿没脸。不过他这人粗枝大叶,不爱算计小儿女心思,伤了一会儿心也就罢了……”
伤了一会儿心也就罢了,不过每每听到江家消息便十分恼火,往后谁在他跟前提起,必吃他一顿好打。
渐渐地,一些人碍于江恒颜面不提,一些人碍于他拳头不敢提,另一些人则忘了,江凤吟倒也真不怎么想起迟瑶来。
恍恍数年过去,一日他临过常州,为守约正寻思绕道而行,忽听盟主家大丧,江家一个女儿前几日在灵前哭晕了过去,他先是一愣,后又一喜,心道难道果真恶人自有天收,那江恒还死在他这做哥哥的前头了?
当下心思一转,想妹子要他照看她“恒哥”,他去看看人死没有,正是守约,一径溜到城中。
真跑到人家屋顶,听得哀乐阵阵,哭声呜呜,像是在忙活着抬棺,他又想起第三个约来。
想究竟人死了,妹子再不能跟人和和美美,多半要像从前在洞里那样直哭,她伤心也就伤心了,若又怪到他头上,要在众人面前赶他走,那也太过狼狈。
正犹豫着要改头换面一番,免教旁人说他言而无信,忽然他看见众人抬棺出来——
他那不中用的弟弟也老啦,如行尸走肉一般;却分明不曾死,只扶着棺。
他迅速扫了一眼他身周,恍惚瞥见几个相貌不俗的少年少女,各都双目通红,想那江家的公子小姐都在这儿了,也不曾死。
——那棺里的是谁?
他还没明白,人已跳了下去,拦去江恒去路,嘿嘿笑道,江恒,你那婊.子娘终于死了?
江恒生母数年前便已入土,这话谁听了不怒?若是往日,必要大打出手,当时江恒却双目失神,仿佛没认出他,径从身边走过。
江凤吟恶心大起,棺材从身边经过时,伸手将棺门一推:婊.子死了便死——
其时四月暖天,春色满城,但江凤吟蓦地失了声。
江恒抬手将他挥开,他也就松了手。
他像是个忽然失去了力气的老人,又像是头一回见着死人、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小儿,望着棺材里的人。
当丧葬队伍再次启程,他没再拦,连目光也不曾转动一下,仿佛那棺材还留在原地,棺里的人也留在方才的地方。
秋风过去,季千里感到冷,往后缩了缩,“……他看到迟姑娘尸体才明白,他原来不是拿她当妹子,而是喜欢她?”
腰上的手顺势收得紧了些,“是啊。他太笨了,是不是?”
季千里点头,“嗯。”
又问,“你又怎会遇见他?”
他从未听这人对谁自称过“小弟”,听来二人交情当不错,江凤吟还肯跟他说这些。
“哦,我那时听说,东海中……”
“多大?”
“嗯?”
“你那时多大?”
越东风想了想,“约莫十一二岁罢。”
季千里立刻回头,“啊,那岂非比无尘还小?”
“是啊,”越东风莞尔,“小师父该不会以为,我生来就这副模样罢?”
季千里盯着他看,好似不认识一般,“你十一二岁的时候,是不是很调皮?”
“非但不调皮,还乖得很……”他看着季千里,好似是十一二岁的他在看那时的季千里,“小师父若那时见了我,一定第一眼便是傻笑。”
“笑就是笑,喜欢你才笑,怎么要说人傻笑。”季千里还是忍不住笑。
他想起那大概时日,又隐约记起那日在无名山庄听过,越家比武时,有个很漂亮的孩子倚在屋檐睡觉,不禁心生爱怜,“那,你十一二岁的时候,听说东海中什么了?”
“我听说啊,在东海中有一片桃花林……”
“桃花林?”
“是啊。那里桃花桃果开结四季不休,数十年烂果烂花落下,砸出了一个桃花泽。因四季山风吹不进来,这桃花泽终年无处散气,便活生生催成一片桃花瘴……”
“桃花瘴?”
“嗯,那是种可以化出幻象的雾气,这雾气活得比你我加起来还长,经年累月,迷人心智,从无人能活着从里头出来,我听世……”
季千里一愣,提高声道,“你去那里做什么?你还说你不调皮!”
“怎是调皮?我听人家说得神乎其神,只想亲眼一见罢了。”
季千里回头望着前路。
“千里。”
“……”
“千里?”
“……”
越东风奇道,“你生气了?”
他探头来瞧他,他往右,季千里眼睛便移向左,他往左,季千里目光又转右,几个来回,忽觉耳尖一热,身子一弹,“你,你咬我做什么?”
“谁让你不同我说话。”
“我……”
“咳!阿弥陀佛!”忽然一道声闯入,“打搅二位施主。”
季千里回头一看,忙道,“我们走。”
越东风却不动,“你还生不生我的气?”
季千里不答,催道,“快走,他们又来啦。”
他只问,“是啊,那你还生不生我的气?”
季千里略一犹豫,见空流一行数人,个个神色古怪,忙道,“不生啦!”
他这才一夹马腹,奇道,“原来你方才果真生我的气了。”
“二位且慢!”
顾念畜生无知,空流只以手掌轻抵其头,谁料流云见惯这般,反兴奋嘶鸣,前蹄一扬,便踏下来。
空流左右偏躲,见它连连追踏,区区畜生,却似通了人性一般,你往哪儿走它便往哪儿跟来,玩得不亦乐乎。他也是一介高僧,先被人打烂了袈裟,只着一件黄僧衣,赶路后满脸灰土,又被畜生赶得左右跳蹿,竟有几分狼狈,“越小施主,老衲有话要说,快叫马儿住手。”
“和尚挡道,还要人家住手,岂非欺负畜生不能说话?”
“越施主误会,施主既肯出手救鲁施主,必心存善念,老衲是诚心而来。”
“心存善念……”
越东风失笑,“在下可不是为了那老叫花子,和尚……”
“——嗯?”
季千里在马上颠来倒去,听空流说误会二字,一抬手掩住他嘴,“空流师父,你不是来找我们打架?”
空流尚未开口,那慧空怒道,“我师父若诚心要拦,岂能由这畜生戏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