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笑声不绝,其内力骇人,直如狮吼,一声声钻破耳膜,屋中众人纷纷难受得捂住耳朵,“啊哟……别笑啦……”
“哈哈哈哈——”
那人笑声愈盛,众人承受不来,一个个膝头发软跌跪在地。那老丐、慧觉也只勉力支撑着身子,空流身形一闪,点过就近两个和尚穴道,微紧眉头,“何方神圣,请现身说话!”
那人又是大笑,“这便来了,和尚不急!”
季千里“啊”了一声,“又有人来了,我们快走。”
他被越东风拉着手,不知为何众人东倒西歪,只觉此时不逃,还待何时?越东风却抬眼望向门外,颇有兴味道,“此人倒是难得一见,小师父不想看看他?”
季千里一愣,听他扬声道,“凤吟兄功力大进,看来此趟出海所获颇丰!”
“哈哈哈哈——”
那声立刻道,“越兄弟半日不出声,我还道你将老朋友忘了!嗯,你跟这些脓包纠缠什么——你我几年不见,快快出来,先痛快打上一场再说!”
此人听来已然年岁不轻,但与越东风称兄道弟,竟是十分自如。
越东风笑道,“不打。”
“嗯?!”
“凤吟?”空流一怔,“莫非是……江家施主!”
那人却不答他,怒道,“怎么不打?!”
“无缘无故跟你打架,小师父要生气的。”
“哪来的狗屁小师父?!他敢不许你打,我先杀了他!”
越东风摇头,“小师父就是小师父,倒也不是狗屁。”
季千里亦摇头,“不打不打,我们还是走罢。”
话音刚落,面前一道阴影逼来;如乌云大山,压迫至极——
越东风个子已很高,但同此人相比,倒像整小了足足一圈——且他不止高得可怕,身形亦十分厚实,只把身上乌袍撑得严丝合缝,每走一步,地面也似要抖上几抖,每喘一口气,屋中也似要颤上两颤。
这是一座山。
季千里想,只山不会长眼,这想来还是个人。
这张脸虽不小,却被四面毛发团团包围住了——比狮子还多的灰白毛发,也分不清哪里是头发,哪里又是胡子,就这般生生埋去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当中一双铜铃似的大眼。
那双眼凑近季千里,粗声道,“小子,你是那什么小师父?!”
季千里嗯了一声,“我是季千里,你……”
“老子管你什么千里万里,你刚刚说什么,你为何不许我越兄弟打架?!”
“打架会受伤,不该打。”
“放屁!”那人好似听到天方夜谭,“这小子哪时受过伤?!他又岂是贪生怕死之人?!”
季千里见过那伤,便听不得那“死”字,摇头道,“不行!”
“怎么不行!”
“他不能受伤,更不能死的。”
“嗯?!”那人将他上下打量一眼,“谁都要死,怎么他就不能死?!”
“不能就是不能。”
他天性较真,一双眼从下往上望着人,倒让那人一愣,瞪直眼将他上下打量,喘声粗气,又是气恼,又是失望,“有什么不能?!你又不是他爹妈兄姐,又不是他老婆娃儿,管得着他?!”
季千里只是摇头,“总之不能。”
“老子非要和他打上一场,你拦得着我?!”
“他又没招惹你,你打他做什么?你非要打他,便是不讲道理。”
“老子的拳头便是道理!”
那人扬起拳头,几乎要锤他一顿,奈何季千里不为所动。
他吊眉瞪着越东风,反怪他道,“这臭小子好不讲理,可惜没得武功,老子打不得他。你快同老子出去!”
越东风看戏似的看了半晌,也是不动,“凤吟兄方才说错了。”
那人一瞪眼,“老子哪里说错?!”
此人嗜斗不假,只有个毛病,不管对手强弱,必要人使出全力来战方能舒坦;何况这小子不是旁人,几年不见,不知他而今身手到了什么地步,若不能让他真心实意地打上一架,岂非憋屈?嫌他磨蹭,“难道你当真听这小子的话不成?!”
越东风手搭在季千里肩上,“嗯,小师父的话自是要听的。”
季千里回望他,“他真要打你,我们逃就是了。”
越东风低头笑,“好。”
“越兄弟……”那人好像见了鬼,竟不知是这小子答应逃可怕些,还是面前这两人靠在一起可怕些,“……你好端端的,怎么跟个小子搂搂抱抱!老子可记得,当日在药王谷,那几个小丫……”
“咳。”越东风道,“小弟之事说来话长,倒是凤吟兄当日说不再回来,怎么忽然……”
“啊哟!”那凤吟兄惊了一声,大手一拍后脑勺,“看见你小子,险些误了正事!再去得晚些,我的小茹儿不知要被人怎么欺负!”
此人风风火火,来得快,去得更快,眨眼间声音竟已远去七八丈,端的是内力了得至极。
“老子先走一步,你快快到扬州来,届时我们痛快打上三日,再喝上三日!——嗯,这帮臭叫花子秃驴不识好歹,你还跟他们客气什么!”
他声音虽已远,话尽时却从门外掀来一股狂风,众人瞧风势不对,齐齐一退,呼呼风声中,但见许多碎石裹挟,一阵钻窗破门,近门处几个小丐还不及遮挡,面、手、膝、足便被刀割也似,“啊哟”声此起彼伏。
“岂有此理!”
姓鲁的老丐正要上前,被人按住手臂,那空流往肩头一拍,一招“达摩拂袖”,身上佛衣应势飞出,兜转之间,风势微变,哗啦啦抖落一地石子。
“好哇,”那凤吟兄声音又近,竟似半道折回,“再接一招!”
空流手中一动,佛衣悬空去接,片刻后“嗤啦”几声,一张大网被碎石蚕食数个黑洞,空流拿着一张破衫连退几步,那凤吟兄却赞道,“嘿,老和尚还不赖——”
“阿弥陀佛,多谢江施主手下留情。”空流合手垂眼,正要谢他,但听身旁又是一动,忙道,“鲁施主——”
“老叫花子不服,也接十粒!”
此人虽满口有正事在身,但行为甚是无常,话音未落,数粒石子飞射老丐。
“鲁施主快走!”
鲁老丐虽知这江凤吟功力深厚,究竟心中有气,又如何肯这般受辱,“叫花子岂是贪生怕死之徒!”
说是如此,见那石子破空而至,箭气呜呜,心下一惊,倒翻两个跟斗,两两四粒石子刷地入地,情知稍慢片刻,自己已不能喘息。
还未松气,耳边风声一厉,闷哼一声,坠死在地——便在这瞬间,他那右肩、右掌、右足竟已被石子从中打穿。
那凤吟兄哈哈大笑,“叫花子不如和尚!”
“尚”字落下,声音彻底消失。
然人去了,另三粒石子还未停。想来是他没跟越东风打上一架,终究不够尽兴,空流佛门中人,出手必留余地,老丐杀气旺盛,方才激动他狠心。
但见一粒逼近其眉心,两粒打去喉口,那空流情知老丐难躲,掌中一动,佛衣迎石飘去,但这时衣裳早已破烂,那石如枪如箭,“刺”一声破了衣,余力却不减分毫。
“鲁施主,快快退开!”
那老丐哪能动弹?惨笑一声,“可惜未报血仇!”
闭眼等死。
“鲁长老!”
忽然之间,却又听见一道极细极轻的破风声。
老丐睁眼,一片雪影飞旋着逼近,“当当当”三声脆响,仿佛乐音,一只空盘坠落老丐怀里。
三枚石子不偏不倚落入其中。
众人皆是一愣,空流别过头,“阿弥陀佛!多谢越——”
“师父,他们又逃了!”
“江家大少爷?”
季越二人正是趁乱逃出,被流云载出几里后,不知不觉又提到此人。
季千里虽未看分明那人相貌,但显已不甚年轻,却原来是那位江家姑娘的哥哥?
一时吃惊不小,“那江家姑娘的爹爹,岂非是个**十岁的老人家了?”
越东风失笑道,“那倒没有,她爹比他还小上几岁呢。”
季千里回头看他,“怎会?你又骗我。”
“我怎么骗你?我只说他是江家大少爷,可没说他是江月茹兄长。”
“他既是江家大少爷,又怎么不是她兄长?”
“当然不是,论辈分江月茹该叫他伯父,她爹江恒还要叫他声大哥才是。”
“大哥?”
“是啊,只小师父别在他跟前提起就是了,”他眼中现出几分戏谑,“不然他再要找我打架,我可不得不从了。”
“嗯?”
“这位凤吟兄性如烈火,此生最恨之人有三,其父江轻侯列第二,其弟江恒便数第一。”
季千里听他说来,方知江凤吟与那江恒是异母兄弟,说亲人偏有深仇,说仇人却有血缘。
江凤吟天性难驯,自幼便与行正道的江家不对付,少时丧母、父亲续弦等事,更令其一怒出走,与江家彻底割裂,在外专找自家人不痛快。
那“不痛快”有时是言语挑衅羞辱,有时则还加上动手伤人,他另有机缘,武功甚是高强,每每都让江家人丢一大脸,一见他便如耗子见猫,能躲则躲。好在他不喜回来,没闹出太大事。
也不知是哪年的事了,忽教他听闻江家有大喜事,原来是他那异母兄弟到了娶妻年纪,他为羞辱弟弟,生了邪念,跑那未出阁的姑娘家把人掳走了。
那姑娘姓迟,单名一个瑶字,与江恒青梅竹马,门当户对,人一失踪,江迟两家翻遍常州,只差掘地三尺,就是不知在何处。
都要放弃那日,却教江恒误打误撞寻到一个山洞,那时洞里独一个迟瑶,江恒喜不自胜,只顾着嘘寒问暖,不如局外人眼尖,见了她身上还披了件陌生男子的衣裳,想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黄花闺女被贼人掳走多日,问起贼人去处,却默然不语,怎不生些谣言?
江轻侯重礼之人,私下几次要江恒退婚,迟家自知理亏,也不愿让江恒为难。
只当时江恒本是真心爱那迟瑶,又是少年心性,愈被人相逼,愈不肯退了婚事,反执意八抬大轿,绕城双周,把婚事办得轰轰烈烈,要来堵人的嘴。
他也算颇有担当,兼之成亲过后,夫妇二人相敬如宾,谣言渐不攻自破。他爹江轻侯临死时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那不是好好的?怎么江老先生还要恨他弟弟?”
季千里听到这里,只觉大哥耍人在先,弟弟以德报怨,不谢他也就罢了,恨他却是没有道理。他是想到自己的弟弟了,他是绝不会这般对待无尘的。
越东风笑,“他人好怪,是不是?”
季千里点头,忽道,“他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是不是喜欢上这位迟姑娘了?”
越东风微微惊讶。
“小师父怎么知道?”
“我猜的。”季千里如实道。
他唯独为一事恨过一个人,听二人山洞独处,便不由想到自己,“否则他为何恨他弟弟,又那般在意江三姑娘?我听他叫她小茹儿。”
见越东风不语,又问,“怎么啦,我说错了?”
越东风“哦”了一声,倒不隐瞒,“我当日都没猜着。”
“啊,你不是聪明得很,怎么没猜着?”
越东风莞尔,“许是未曾遇见小师父罢。”
他弯起眼睛,“我知道了,你没有喜欢过人,所以不明白。”
越东风亲他眼角,“是啊。”
这时路在城里,行人不断,但他二人从不管这些,不过在马上,也没引来太多目光。
季千里又道,“可惜迟姑娘不喜欢江老先生,不然他就不用恨他弟弟了。”
“这回小师父说错啦,若是单相思,便没有后来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