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陆无原不肯教“追风”跑路,亦步亦趋跟在他俩身后,正逢季千里去而复返,险与他撞上,顺势又抓住他手。
“那也不是不行,你再亲我两口,别说手,别的地方也给你——哎哎哎干嘛!痛痛痛!”
他被人抓痛,当即挥出一拳,那一拳似练过无数回了,出手倒真不慢,众人喔哟一声,却见他身子陀螺似的,速速打了两个转,拳头回旋,骨肉相撞,登时眼冒金花,“啊哟——”
越东风望着季千里,“想看什么?”
季千里忙道,“越公子,不要伤他。”
“我不伤他。你过来看罢。”
季千里又看了看陆无,快步走到他身后,那陆无手被反剪背后,叫道,“他娘的,姓越的,你这阴险小人,老子可不怕你!背后伤人算什么好汉!有种的放开小爷,跟老子打一架……”
季千里迅速翻他左手瞧过,只见那手心都是新茧,不似季无尘那样细皮嫩肉,心底微微不安,又将他那在空中胡乱扒拉的右手覆过。
那陆无长得虽俏,骨子里却真是个口无遮拦的市井少年,先还只有些轻薄,这时被人制住,竟扯着喉咙将他二人祖宗后辈都骂了个遍。
什么“狗杂种”“烂杂种”“害人精”,什么“□□.烂你娘的眼”,什么“生儿子没屁.眼.儿”“活该你家里死绝”,句句都不重样。
那众人见要动手,谁也不敢上前,遥遥劝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公子你少骂两句,也少受罪。”
那陆无却连这也啐上一口,“死杂种,老子割了你的舌头!哎哟——你他娘看够没有?!”
正巧季千里摸到他右手指节,又从小指中摸出一道寸长小疤,好似粉色蝌蚪尾巴似的,喜道,“是无尘!你就是无尘!越公子,快放开他。”
想季无尘从前虽是顽皮,究竟出身官家,颇识礼数,绝无可能这般胡言,不知他经历了什么?正想劝他先同自己走,那陆无腕间禁锢一松,迎面便是一记老拳!
季千里哪能反应,然拳未至,陆无似断线纸鸢倒飘数丈,“砰”一声,把客栈门砸得四分五裂。人已死鱼一样趴在地上。
“啊哟,要出人命啦!”那掌柜高喊,“使不得使不得!”
“无尘……”季千里忙奔上前。
刚摸到他手指,那陆无双目急睁,蓦地一抬头,张口一吐。季千里身子先被拉开,但觉银光一闪,那陆无轰一声又倒摔出去,这回他身后再无木门,只把一排桌柜撞得稀巴烂。
“无尘!”
却听身后人作鸟兽散,众人惊恐大喊,“死人啦,死人啦!”
季千里回头看,方才所站身后已有两人倒地,干瞪着眼,面孔发紫,不知何时眉心各两根小银针。
他蓦地大惊道,“无尘,你……你怎么杀人?……你,你这么恨我?”
这时那陆无挣扎起身,抬眼时双目通红,“奶奶的,老子跟你拼了!”抄起一块碎木便冲来。
不出两步,又如方才一般,连人带木摔回屋中。
“越公子,别伤他……”
陆无兀自呼痛打滚,口中臭骂不已,“奶奶的,臭老头,还说教老子武功,死老头,贱杂种……他奶奶的,平日上个茅厕也要跟来,这会儿跑哪里去了……”
骂了半晌,一抬首见面前立着两道白影,目光一狠,忽然却不动了。
那掌柜逃得最远,陡见消停,高喊道,“大侠!几位大侠!高抬贵手,小人小本买卖,可担不起人命啊!”
越东风道,“青天.白日,出什么人命?”
季千里蹲在陆无面前,见他不再张牙舞爪,浑身僵硬,只一双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忙回头看越东风,“他……”
“这小子嘴里不干净,不听也罢。”
那掌柜弱弱插话,“您有这本事,早些让他闭嘴便是,何必要伤人?”
越东风只笑了笑。
季千里摸着陆无小指,“无尘,这是二哥回府时你亲口跟我说的,往后只需看手,便能分出你和平沙。你就是无尘,二哥是不会认错的。”
陆无眸中烧着旺火。
他虽摔得阵仗大了些,但除被自己那拳砸得脸肿,别处倒不曾见血,想来越东风并未下重手。季千里扒开他颊边散发,摸着他脸,“你吃了许多苦,是不是?可你实在不该杀人的……”
陆无翻了天圆地方一个硕大白眼。
“……你若是因恨我,才不想认我……”
他知晓恨一个人的滋味并不好受,无尘既已想杀他,必是将他恨到了骨中,“……那二哥往后便不在你面前出现。只你现在孤身一人,我放心不下,等我们先找到平沙……”
陆无又白他一眼。
“到那时你再……”
话没说完,身子往后一飘,下一刻天降厉风。
落瓦纷纷中,只听那陆无大叫道,“臭刀疤,你还知道来!”
一柄黑剑已钉在他方才所在!
那剑似箭似盾,入地四面皴裂,少说也有百八十斤,那黑影靴尖却不过轻轻一拨,已把剑身踢出,横在陆无身前。
季千里微睁大眼。
“陆先生……”
那人面无表情,颊边一道刀疤,竟是陆满归。
这一起一落间,陆无想是被他解了穴道,摩拳擦掌道,“刀疤,快杀了他们!”
陆满归不看他,只把剑入鞘,“我带他走,马还你们。”
“不行!”季千里和那陆无同时道。
陆无道,“你脑子被驴踢了,追风是老子的,凭什么给他们!没点儿用处,还不许老子练毒针,要不是亏得它……”
季千里则简单得多,“他是我弟弟,不能跟你走。”
陆满归望着越东风,后者挑了挑眉,“小师父是长兄,陆兄是什么?”
“你欠我一个人情,今日还了。”
“……”
越东风忽地哑口,季千里回头看他,“什么人情?”
陆无亦叫道,“臭老头,你跟他们废什么话,你没看老子被他们打成这副鸟样,还不杀了他们?!”
陆满归未动。
掌柜又插话,“小大侠,这位大侠年纪轻轻,你怎么叫他老头?”
“关你屁事!”陆无呸了声,“他是我爹,我叫他老头怎么啦?”
“……”
季千里皱眉,“无尘!他怎会是你爹?”
“老子说他是我什么,他就是什么!”那陆无知来靠山,嚣张无比,“他不止是我爹,还是我爷爷,我二哥,我男人,我阿姐……”
“你,你胡说什么,他又怎会是你二哥?!你……”
“不听不听臭和尚念经!”那陆无堵住耳朵,“刀疤,你先杀了姓越的,把这小子给我带回去,老子要把他先奸后杀!”
越东风微微皱眉,陆满归脸色也不甚好看,“住嘴。”
“老子偏不住嘴,”那陆无看来倒真一点儿不怕他,“你瞪什么瞪?可惜你也是天下第一号贱货,跟老子干上两回——”
忽然脖子寒气一掠而过;他瞪大眼——
只差毫厘,陆满归的剑便要捅穿他喉咙了!
是“姓越的”替他弹开了剑尖!
“陆兄跟个小孩儿计较什么?你要杀他,那他只好随我们走了。”越东风将陆无从头到脚扫上一眼,似叹了一声,“不过季……陆小少爷,这一路上委屈你做个哑巴。”
季千里吓得不轻,忙去摸陆无颈间;陆无一掌打开他,心头也是后怕:还好顶了张短命鬼脸,他方才没真杀我。
再见陆满归气不打一处来,又要破口大骂,那陆满归忽瞥一眼窗外,“你们要的东西在扬州,自求多福。”
季千里还未反应过来,黑影一晃,二人一剑破窗而出。
他扑上窗边,却只见黑影在青瓦上几个坠落,便听见陆无大笑声,忙回过头,“越公子!”
身后“铛”一声,流云背颈鞍绳落地,他被越东风搂上马,“让他去罢。”
恰好长街一头数名官兵赶来,“大人,就是那里!杀了两个人!”
流云不需多说,径冲过去。
那陆无骂人的声音向着另一头渐去渐远,“臭刀疤……你刚刚又敢杀我!你睡我的时候怎么说的……老子唔唔唔——”
夹杂着季千里的声音,“他是无尘!”
“就是他们!抓住他们!”
“别让他们跑了!”
“他不愿跟我们走。”
“那也不能跟陆满归走!他刚刚要杀他!他再是恨我……”
“他不是恨你。千里,他失忆了。”
追兵很快被甩开。
青山绿水间,流云撒着欢,仿佛只有这般才能应它此时欢喜。
背上两人一直无话,它好生无趣,存心要给他俩一阵颠簸。
它身上没了束缚,正是一身轻松,那一身白毛重又油光水滑,季千里原本有些坐它不稳,这一颠簸,若非身后那人把他揽住,怕是又要摔了。
可他俩这般稳稳当当落在身上,反将它那点儿畜生习性激起,正要扬蹄,腹上已吃了一脚,“安生些。”
流云遂慢下步子,蜗牛似的在道上爬动,又被踢了一脚,“磨蹭什么。”
季千里回头问,“越公子,你怎么跟流云吵架?”
“你肯同我说话啦。”
季千里一愣,“我想无尘来着。你要同我说话,我怎么不同你说话?”
“我同你说话是想着你,你同我说话却想着别人,那我不同你说话。”
“你同我说话,我不会想着别人的。”
“是么。”
“是啊,你要同我说什么?”季千里又一怔,“……怎么我们还在朝这边?琅邪公子不是说,去泰安要回走一日?”
越东风“嗯”了一声,“我们去扬州。”
“去扬州做什么?”季千里被他捏了捏手,一下警惕,“你是不是还惦记着给我治手?”
越东风笑,“不想治?”
“嗯,它又没什么要紧。”
“怎么不要紧?”他将它握紧些,“你看,它不能再握我的手啦。”
季千里垂眼望它,那手果真软哒哒垂落着。
“……那也等见到平沙再去。”
杀人、失忆、性情大变……他被季无尘吓得不轻,想季平沙是个姑娘家,更易吃亏,不亲眼看到她绝不能放心。何况这手原本也是应得。只是不能再握他方觉可惜。见他把玩着不说话,轻声道,“她一个小姑娘流浪在外,会有危险的。”
“哦,”越东风随口问,“那若是我一个人流浪在外,小师父是要找我,还是找你三妹?”
季千里一愣。
“我们一起,你怎么会一个人?”
“假如么。”
“那我……”
“嗯?”
“我……”
他就平沙一个妹妹,原本一开口就该说要找她,可心头也不舍同这人分开片刻。何况不久前他受过伤,险些死了,大概也是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可要说他,那也太对不住爹娘和妹妹了,因此半天只说不出口,“别问啦。”
越东风“唔”了一声,作了然状,“我知道了,小师父是要去找你三妹,怕我不高兴才不说。嗯,你喜欢她比我多一些,是不是?”
季千里脱口道,“不是。”
又说一声,“不是的。”
见这人唇角勾起,眼里笑盈盈的,想他必又在逗他,拉过他手,“不会有那日的。”
越东风笑了笑。
“那我放走陆满归,你怨不怨我?”
季千里摇头。
“你说无尘是失忆了才不同我走,他若清楚记得,只怕会更恨我。”
“他怎会恨你?”
想到那几根毒针,岂止是恨。季千里黯然道,“爹娘阿姐是被我害死的,他恨我也是……”
忽然手心吃痛,这人把他握得很紧,轻声道,“这不取决于你。你娘不会怪你。”
心中蓦地也痛极,点头,“娘不会怪我们。”
他们靠了一会儿,越东风道,“陆满归是个死心眼,你四弟如今跟着他,反比跟着我们要好。”
季千里受过陆满归救命之恩,又知他是杨煌的人,对他还算放心,可想起季无尘满口污言,依稀还有什么“干了两次”,接受得很艰难,“你跟他很熟?”
越东风莫名笑了一声,“抢过一回人,你说熟不熟。”
季千里稍一想,那是那夜?怪道,“那他怎么还说你欠他一个人情?”
越东风看他一眼。
“怎么了?”
“其实那夜,我是在山腰遇到的他。”
“……不是莲池?”
他眸中微一柔,“他大概并不愿让小师父落到宇文承都手里,编了这一出,只没想真遇见了我。宇文承都信以为真,说得反而很顺,是不是?不管如何,我是欠他个人情。”
季千里默了片刻。
他曾扬言当夜不如被宇文承都带走,可知晓越多,才发现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盘。
那倘若他不来,一切当真会如他所想?温良礼的算盘又会怎么打?这些事昨日想来还只痛苦,此时居然又庆幸,那是个不幸中的万幸。
“怎么了?”
他说给他听,又道,“我们找到平沙再去治手,好不好。”
“好啊。”
“那你叫流云往回走,它不听我的话。”
“不往回走,就到扬州。”
“可孙先生说要拦住她,去泰安最好。”
“小师父怎么想到要拦她?”
“平沙从小性子就好强,既在苏家伤了颜面,定不会再留下了。她无依无靠,无处可去,我想她会冲动回京。”
他不知平沙当日怎会同苏溪年走,不过对她这点儿性子却不怀疑。她不会留在原地不动,京里却很危险,只能将她截住。
“从前府里还有人伺候她,如今她一个小姑娘没人照顾,大概也没有银子,这一路上不知多么坎坷。她又得罪了人,万一人家也像郑世允那般,等在路上欺负她,她就吃亏了。”
越东风垂眼望着他。
“怎么了?”
“我在想,小师父有时候聪明得很。”
“怎么聪明了?”
他笑而不语。
转道,“江恒这个人也很重面子,苏家事后,他多半门都不会放江月茹出了,要他去欺负一个小姑娘还是不能。苏家更不能了。倒是季三姑娘从临安动身,不管走山路还是水路,扬州都是必经路段,算日子应当也到了。”
季千里并不知江湖事,全凭直觉和听人说来,知这人比自己知悉甚多,闻言安心大半。
又想那孙妙应也曾说过,江家小姐本有机会削了平沙手指,终究还是没伤她,又对江家人有些好感。
不过他觉得哪里怪怪的。
“那你前些天怎么说,她得罪了他们,会有危险?”
“……”
他一看他表情似有文章,忍不住道,“怎么啦?”
“哎呀,不好,教小师父抓到了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