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东风哦了声,又垂首笑,“给你买衣裳来着。”
季千里望向床头,方才一直不曾留意,这才见那多了件毛茸茸的素白披风,质地看来十分柔软。回过头,“为什么要买?”
瞧着差不多了,越东风方才停手,推到他跟前,“你昨晚不是说冷?”
——白蕊黄心,粉瓣青叶,是朵花儿。
季千里心里一动,望着那花,“我不记得了。”
“快吃罢。待会儿再说,好不好?”
季千里“嗯”了一声,拿起筷子,舍不得吃那朵花儿,也打不住要问,“你哪儿来这么多金叶子?”
他自幼不沾钱财,这一路也都是这人来照料,前些日不是没想过,若只有自己,大概只能去做叫花子了。不过那时就算是做叫花子也无所谓,现在却什么都想问。
“你猜。”
季千里心头诡异地闪过许久前平沙说的话,轻咳一声,“我猜不出。”
“是么。”
他脸一红,见他又凑近了,低声笑,“小师父不是猜我做贼偷来这许多银子?”
季千里脸上更红,嘀咕道,“我没有。”
“是么。”
季千里抬眼望着他,很认真地道,“嗯。”
他一旦卸去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便再也无须去猜他心中所想啦——全都挂脸上呢。
廊外一阵骚乱,越东风垂眼望着他,他便也定定地望着他,片刻呼吸纠缠,两人于无声无息中又凑在一处。银子之事早已被抛至九霄云外。
“公子,大事不好啦!您的马儿——哎哟!”
“砰”一声门被撞开,又“砰”一声合上,动作之快,简直不亚于一个高手。
后头的人都只见着屋中剪影晃过,七嘴八舌道,“怎么回事?那马儿在下头发疯,还不快快禀报了公子,好让咱们再得些赏银!”
打头伙计涨红了脸,背堵着门不让进,“去去去,打搅人家好事,还想得赏银!”
“你得了两片金叶,自然是不着急,让我来!里头的公子,您的马儿在下头打架,快被咬死啦!”
那伙计拦他几个不住,急忙高声问,“公子,您二位忙完没有?”
一面拿身板堵着门,一面腹诽不已:这两人怎么跟那几世没见过似的,亲个没完了还?
屋中,季千里先是被那“砰”地撞门声弄得一偏头,被越东风捏住下巴,抵着唇笑,“不许睬他。”
又覆上来挑弄他唇齿舌尖。
可怜他空有一腔亲近心思,仅有所学也都不过源他所授,稍一弄便浑身酥麻,哪有心思睬别人?被弄得呼吸发烫,喘息也乱,方才得以呼气。一经分开,唇间却牵出津液缠绵,仿佛依依不肯断。越东风垂着眼,饶有兴致地望着那处,“怎么办。”
季千里闻到他微轻微热的鼻息,颊边发红,“嗯?”了一声。
越东风又贴上来,手撑在他身后,很轻地舔他唇角。
就着这姿势,他微微抬起眼皮,睫毛轻拂过季千里颊边,那双桃花眼里的星子一闪一闪,灼得他心中狂跳:这人长得太勾人了。他眼里的星子像是一把无形的勾子,一被他看着,他便管不住自己,总想去碰他。
他一点儿也不在乎那些人声,可受不住心头叫声,只好分神去想下头那快死了的马儿,它虽不是流云,也帮他们赶了这许久的路,轻声道,“我们是不是该下去了,马儿在下头打架。”
“小师父猜它在跟谁打架?”
“狗?说它被咬了来着。”
越东风失笑,“哦,那想必是条大狗。”
“那还不快——”
季千里三两步到了窗边,蓦地声音一顿。
回过头来,瞪圆了眼睛看他。
越东风不紧不慢踱来,拿手指勾他下巴,再才望着窗下,笑道,“是不是一条好大的狗?”
这果真是个绝好的晴天。
窗下正是十里长街,秋风艳丽,行人如织,热闹非凡。
只未料那匹马儿一夜不见,已落得那般狼狈。
它虽不及流云高大,毛发也不似它光滑,却也比寻常马儿威风多了,此时被伙计套在门边,却教另一匹马叼住了耳朵;那马正比它高大健壮,毛色也是纯白溜滑,背上披鞍,脖子挂绳,却霸道得很,龇出白牙,凶相毕露,逮着它又踢又咬。弄得人家遍体是伤还不肯放过,硬要将它拖出方圆之地。那马也被咬出脾气,愈被伤,愈支蹄抓地不肯走,嘴里还忍不住回敬。
两匹白马便在那人来人往的客栈前你踢我咬,引得路人都停下来看,隔出一块三丈方圆的擂台让给二马,不住点评,“怪事,马也学狗争起地盘来!”
那店家急得满头滚汗,“这两匹疯马,教人还怎么做生意?”又回头去骂伙计,“老子让你们找它主子的呢,待会儿咬死了,岂不算在老子头上?”
那伙计显是劝架遭了误伤,正捂着肚子龇牙咧嘴,想要辩白两句,这时,楼上传来一声清亮的呼声,“——流云!”
作恶的大白马动作一顿,仰首看去。
那上头探出半个身子来的,不就是季千里?
另一个不疾不徐冒出头来的,不就是它那多日不见的主人?
“流云!流云!”
见着它,越东风还未如何,季千里却不住唤它名字。他再未料到,今日还有第二件好事,探出身子朝它挥手,“你怎么在这里?”
流云当即弃了那马,扬蹄两声嘶鸣,响得长街震动。
底下众人见它这般,都怕它踢人,紧退开两步,忽见二人飘落,直骑它背上,它却未撅蹄子,又是两声长呼。季千里喜道,“你怎么还活着?诶——”
究竟是畜生,高兴得忘了形,不住回头咬他膝盖,咬得他膝上吃痛,笑呵呵摸它耳朵,“好啦,好啦,我也好想你。你说,你这些日跑到哪里去了?你身上怎么多了许多东西?你怎么找来的?怎么他骗我说你死啦?”
旁人一阵无语,想它一个畜生,你跟它废话什么?难不成它还张嘴出声不成?
却又见那凶残大马昂起头,眯着眼,甚而甩起了尾巴,大狗似的享受着他这般抚摸。
越东风贴近笑道,“冤枉。我可不比你早见它。”
“那你怎知是它?”
“天底下这么像狗的马,除了它还有谁。”
他二人旁若无人,围观众人均莫名起了身鸡皮疙瘩,又见方才那窗口挤出几颗头颅,打头那伙计叫道,“哎哟公子,这大庭广众,您二位也收敛些。”
那店家早听说此人身上金叶无数,若非马儿闹事,早跟着上楼去请,这时见他露面,急忙上前,“哎哟公子,原来这也是您的马,那可太好了,这东西也不知从哪儿窜来,又发了什么疯,一见伙计把您的马——”示意边上那高傲凄惨的白马,“牵出街上,跑来便是一阵疯闻,险些没闹出人——马命来!小的伙计都教它踢伤——哎哟!”
捂着鼻梁倒退两步,却是被流云乱扇的马尾误伤了。
越东风睨着流云,“发什么疯?”
流云待他可就不那么亲热了,懒洋洋瞥他一眼。
又一阵扬蹄嘶鸣,不断踢脚,似在催他快快离开,要一口气跑它个十万八千里。
季千里喜不自胜,也是想走,二人一马正要动身,忽然一道声音横插.进来,“喂,你俩干嘛骑我的马儿?还不快滚下来!”
只听那声,他蓦地便一震。
余光瞥见说话那少年一身蓝衫,立于马下,气势却十足,“说你呢,你摸我的马儿干什么?追风,我买个东西的当儿,你便跟人家跑啦?快咬死他们!”
季千里不敢动作,直到被握了握肩头,偏头看越东风一眼,随他下马,呆呆看着对方。
那少年一身粗布,松垮垮挂在身上,个子尚不及他高,却自下而上挑视二人,捋袖道,“怎么,想打架?别以为你们有两个人……”
季千里自走出两步,仿佛不敢认出他,“……你怎么也在这里?”
那少年被他碰得一愣,定睛看着他。
片刻他眼底闪过一丝诧异,眼口都渐张大,颤声道,“你是……”
好似踏了千山万水才找着这么个人。
长街倏地便静了。
季千里鼻尖一酸,“无——”
——那一瞬间委实变化太快,饶是越东风也没反应过来。其时季千里只觉唇上一凉,“啵”地一声脆响,便见那少年朝他嘿嘿笑,“小美人儿,你长得可真不赖!”
季千里:“……”
越东风:“……”
围观众人:“……”
那少年舔了舔唇,似还没亲够,又朝他飞来一眼,“你同我走,这马儿你喜欢,小爷便送你啦。”
“……”
“追风,还不来见过你的新主子!”
“……”
那少年去牵流云,流云斜他一眼,不肯跟他走,却罕见没咬人,只站在季越二人身后寸步不离。
他狐疑道,“奇怪,追风,你怎么不咬他?你当时可咬……”
季千里拉住他手,“无尘。”
那少年一顿。
“……你不认识二哥了?”
那少年小脸上婴儿肥已褪,与他神貌真可瞧出三分相似,不是他四弟季无尘是谁?
可不知怎么他真跟不识得他似的,与从前那个动辄扑到怀里撒娇的季无尘判若两人。
听季千里这般说,也只一愣,“二哥?”
“是啊,我是二哥……无尘,真没想到会在这遇到你……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就你一个人?你住在哪里?”
那少年望着他不说话。
“爹娘阿姐……他们都不在了,你跟二哥走,我们去泰安等平沙,好不好?”
“平沙是谁?”
季千里一愣,“你怎会不记得平沙?”
那少年似开个玩笑,“哦,想必也是小爷的什么妹子罢?”
季千里也朝他笑了笑,“你果真还记得。可这话不要让平沙听见了,她要生气的。她是你三姐。”
那少年翻了个白眼,拖长音问,“那你爹娘阿姐都去哪儿啦?”
越东风瞥他一眼。
季千里黯然道,“……他们都死了。”
那少年喔哟一声,“怎么死的?全都死了?被谁害死?”
这下季千里默了。
手心一暖,他下意识回握住它,越东风问,“这里风大,进屋再说罢?”
他点头,拉着人走向门口,“……无尘,你先跟我们进去,我们再……”
身旁忽地发出呜呜叫声。
他连忙回头。
见那少年伏下腰去,手捂腹部,抿唇拧眉,不断抽搐,好似难受至极。
“无尘,你怎么了?”
季千里俯身去看他,蓦地诧异,“……你笑什么?”
那少年竟果真在笑,先还吃吃笑了几声,渐似已忍到极限,猝然爆开一阵大笑,“有意思,小美人儿,你真有意思!”
“你怎么……”
“长这么漂亮,怎么是个傻子?”
他直起身来,笑得眼泪都流,好半晌方道,“你爹死了,老子爹还在呢……乱认什么弟弟,老子姓陆!”
季千里被他笑得一阵错乱,“……你爹爹怎么还在?你又怎会姓陆?”
“老子爹姓陆,我不姓陆,难道真跟你姓?”
那少年还止不住,又捂住肚子,“小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陆、无是也。”
“陆,陆无?”季千里摇头不信,“你分明叫季无尘,是我的弟弟,我是你二哥季千里……”
“老子……老子当然知道你是谁,不然还没工夫陪你玩儿呢!”
他乐得一阵抽气,“我说灵童,被男人干就那么爽?连自己爹娘都忘了,现在又想起找弟弟!你真有意思……老子喜欢男人,也都甘拜下风……”
几个围观者原本闲来无事,见这几人都生得亮丽,光看也赏心悦目,又有兄弟相认的好戏,正是不看白不看。谁知认错人了。先道这陆无讥讽耍弄人家,好生不厚道,待听他忽地说出“灵童”二字,尚不知真假,便觉又鄙又惧,各都退避三舍。
“真是……”
“那这是……可不是说他们都死了么,怎么……”
“蠢货,祸害遗千年,你没听过?”那少年过够了嘴瘾,又见季千里呆楞着,觉得没趣,伸手把他一拂,“行了行了,不跟你玩儿了,老子还没吃饭呢……”
谁知季千里又拦住他,“别走,你既知道我是谁,为何执意说自己叫陆无?”
“诶你这人!你还赖上老子了?我告诉你,老子就叫陆无!跟你八杆子打不着。我可知道,做你弟弟是倒了八辈子霉,老子命小,受不起!”
季千里睁大眼。
他虽不理会旁人所想,却也早识得爱恨滋味,想他们做了十五载兄弟,无尘何曾这般待过他?是爹娘之事,他亦吃尽苦头,因此恨他这罪魁祸……
“千里。”
一听见他声音,季千里便回头去看。
“你认错人了。”
他怔了怔,“可你也见过无尘,他们难道不是一模一样?”
“不过相貌相似罢了,你看他还有哪里像他?”
季千里果真多看陆无一眼。
越东风拉过他,“走罢。”
季千里默然随他牵出七八步远,那陆无犹在叫唤,“诶,追风!你这臭马,人家走他的,你跟着干什么?……你给我回来——哎呀,你这死马,你敢踢我!?”
他脚下一顿,“……可我怎会连无尘也认不出?”
他一旦认定所想,便十分固执,挣开越东风的手,要走回陆无身边。
越东风也不强求他。
“无尘,你让二哥看看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