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纱斗笠下,只见那四尺红衣老者头大如斗,面若干果,皮白如死,果真如死者复生。他目光一一扫过屋中众人,便似扫着一具具死尸。
“阴尸!”
“……那不是炽、炽火教……”
“……他不是被越无涯杀了么……怎地还活着!”
“……连越无涯也杀不了他……”
“嘿,嘿,”那老者连连冷笑,“阴尸,阴尸,既是阴间尸,谁能杀得死?小子,你见了老夫的腐尸功,还敢见我面貌,你的胆子也大得很呐!”
越东风道,“在下早听闻阴尸面若干尸、形如小儿,一时好奇手痒,阴教主不见怪罢?”
众人听他说人家干尸、小儿,想方才那人一声“死矮子”还未骂完便被他毒杀,纷纷离他远些。
那阴尸却道,“你小子虽也姓越,却对姓越的很是不屑,不错,不错,你可要拜我门下?嗯,越无涯死后的江湖无趣至极,来,来,让我兄弟六人将他搅个天翻地覆!”
他自以为拜他门下乃是世间殊荣,立刻便将越东风列为“兄弟”之一,只等他跪拜。越东风却笑了笑,“不好。”
阴尸瞳孔猛缩,那老四叱道,“臭小子,大哥看得起你,你敢推拒?!”
“他看得起是他的事,和在下推拒有何干系?”
“你找死……!”
“好!好!”那阴尸忽地纵声大笑,“你比那满口仁义道德的越无涯更对老夫胃口,我倒非收你不可。”
这嘶哑阴寒的狂笑内劲雄浑,响彻屋中不绝,仿佛阴风刮过无边墓穴,众人谁不心惊胆战?
想这武林大会还在筹备,许多前辈高人未至,在座各都是些年轻小辈,只方兆海年岁武功高出一等,纷纷拥到他身侧,“方掌门,这可如何是好?”
“连越无涯也不是他对手,你我……”
“不对!”燕小少年道,“越无涯虽未杀他,可他腿脚已被挑断,你看他根本站不起来!”
众人道,“站不起来又怎么,他远远吐你我一口口水,也就死了!”
“那你说越无涯不是他对手,那就不对。”
“……”
方兆海一笑,又一叹。
众人道,“方掌门,你笑什么呀,他是不是他对手,那也救不了咱们了呀。”
“方某笑燕小兄弟所言不差,越无涯前辈绝非不是他对手。哎,可惜,可惜。”
燕小少年道,“怎么?难道方老哥见过他二人对战,知他如何挑他手脚?”
“虽未见过,却是听过……只是那法子你我绝不可能办到。”
众人病急乱投医,“什么法子?”
“听说那炽火山虽名炽火,却在一片海水中央,当日越无涯前辈见寻常剑身难破他身躯,便以海水催成冰剑,挑断阴尸筋脉,又以海水凝成冰牢,囚阴尸于其中……”方兆海苦笑,“且不说此间并无海水,只凭内力催剑筑牢这一招,除非越无涯在世,世上谁人能做到?”
“……”
“可恨!”那燕姓少年道,“世间焉有第二个越无涯!”
“不错!”那老四道,“你等只有乖乖受死,待我先杀这姓越……”
忽想他大哥对这“姓越的”别有兴趣,顿了顿,“先杀这姓季的,再杀了那——姓郑的!你哪里逃?!”
众人见他身形一闪,将一人踢至堂中,竟是郑世允。
原来此人方才从曲声醒来,见了阴尸邪功,想到自己重伤他兄弟,焉有命在?又见此时屋中混乱,此时不逃,又待何时?便想偷溜走。
不想那老四一能动,念念不忘伤弟之仇,他前脚将将踏出,便教他一眼识破;他武功本在老四之上,但见他身后有那样一个可怕兄弟,骇破了胆,怎敢全力抵挡?是以教他一脚踢到堂中。
一下披头散发,形状甚是狼狈,连声道,“阴老前辈,几位前辈,晚辈方才失手伤人,晚辈这便给雷前辈赔罪,晚辈这有一粒百神丹,请雷老前辈疗伤,望前辈高抬贵手!”
那老四唾道,“呸!叶老四平生最恨鼠辈!”
那燕小兄弟哼地一声,倒是赞同。
“那晚辈听候前辈发落!”郑世允连连点头,“是了,晚辈左手伤人,请前辈废我左手!”
他横出一条手臂,叶老四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果真是正派中人!好,我先废你一只左手!”
手起斧落,朝郑世允左手砍去。
方兆海等人连带着被那老四奚落,俱都脸上无光,但眼见郑世允要伤在他几人手上,又都义愤填膺,只迫于阴尸在旁,无人敢充当好汉,都不忍再看。
这时,只听“当——”一声,斧头应声落地。
一人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直起身来,“越兄好狠的心呐,我这宅子被人毁成这样,你也没半点儿心疼。”
越东风笑道,“苏兄这主人家尚且不心疼,在下怎敢僭越?”
一众侍女又惊又喜,拥上前道,“公子,您醒了?您没事罢?”
苏溪年随手捏了把牡丹面颊,“我能有什么事?哎,可惜我一个好端端的宅子,被人打得稀巴烂。”
方才笛声骤起,众人多少都中了点儿招,苏溪年却趁机偷睡了一觉,此时见郑世允要被人砍手,那是再装不得了。
“还不都怪公子,什么人都往庄子里招,今日惹祸上身,看您怎么收场?”牡丹气呼呼道。
她几人见苏溪年醒了,自以为他能打退一切鬼怪,是以言语娇嗔,也不再将那阴尸放在眼里。众人亦是眼中放亮,“苏小神医能解百毒,这可不怕了。”
苏溪年摸了摸鼻尖,“在下不才,解不了阴老爷子这般毒,功力更远不及。”
“……”
那老四嘿嘿笑道,“苏小神医,你招待我兄弟几个,我们也不在此闹事,只等我杀了这三个臭小子,再陪你喝酒豪赌。”
苏溪年为难道,“不可,不可。”
“怎么?!他几人伤我兄弟,我杀不得?!”
苏溪年摇头,“郑家伯父只剩这根独苗,他若在在下庄上被人剁了手,在下还得安宁?”
那老四浓眉倒竖,郑世允却反应甚快,“苏小神医,你救我一命,小弟给你磕头!”
男儿膝下有黄金,他比苏溪年还要年长,这时自称小弟,又要磕头,众人大为摇头,为与此人为伍为耻。
苏溪年道,“世允兄,你今日想要活命,是也不是?”
“是,是!”
“小弟为你指条明路,如何?”
“请苏小神医指点!”
苏溪年朝季千里努了努嘴,“那你便去对那位季公子磕头吧。”
郑世允一愣。
“世允兄,小弟可不是阴尸对手,你今日要想活命,求小弟是没用的。只能指望这位季公子大发慈悲,帮你一帮。”
那老四又是冷笑,“苏小神医说什么笑话?这姓季的方才受我二哥笛声所惑,还用得着我大哥出手?”
众人也见了季千里身前血渍斑斑,都皱起眉头。
苏溪年也不管,“季公子,世允兄出言不逊,这便给你磕头赔罪,你可愿饶了他?”
季千里看郑世允一眼。
郑世允魔怔般朝他磕了几个头。
“菩萨救我,菩萨救我!”
季千里终于动了动唇,“……怎么救你?”
郑世允又是一愣,他只是听苏溪年所言照做,对季千里要如何救他,他却也是不知,依旧道,“菩萨救我,救我……”
阿贵连连摆手,“苏大夫,您又说笑!我家少爷连只蚂蚁也不敢踩,哪敢打架?少爷,我看这不是咱们该呆的地方,有什么事,也还是改日再来吧,告辞告辞!”
他道苏溪年又与上次戏弄那花家少爷一般,又要拿他家少爷来挡,可那花家少年哪有阴尸可怖,拉着季千里手臂便往外走。却被苏溪年上前一把推开,笑眯眯问越东风,“越兄?”
越东风笑了笑。
“那便请郑兄往后闻着小师父的味儿,便绕道而行吧。”
“世允兄,你可听见?”
郑世允连连点头,“是,是,往后小弟只要一闻见菩萨的味儿,立刻绕道而行!”
他几人东拉西扯半晌,众人瞧得糊涂,只当苏溪年有心打诨,那叶老四已没耐性,“姓季的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求他顶个屁用!”
“老四。”那阴尸道,“回来。”
叶老四动作一顿,“大哥!老五他……”
阴尸瞟他一眼,叶老四忙不做声。
“阴老前辈,”方兆海举步上前,“晚辈苍霞派掌门方兆海,受江家盟主所托,为半月后武林大会之事先行此地,阴老前辈名震江湖,时隔多年出世,乃是武林大事,不知老前辈此番是为切磋武艺,还是别有目的?”
阴尸嘿笑道,“你要跟老夫切磋武艺?”
“晚辈雕虫小技,不敢在前辈面前班门弄斧。若前辈有心切磋,只好请前辈等圆聪大师、玄清道长一行到来,方能陪伴一二。”
事到如今,他只得先站出来:想炽火教虽是邪.教,也要讲几分江湖道义,他若只为试武过招,面对这一屋子小辈,苏溪年又与他有三分宴请之情,想来不至于大开杀戒,待先将其稳住,几位前辈前来再作打算;他若当真另有目的……亦只能见机行事。
“哼,小子诡计多端,想等圆聪玄清来杀老夫,那是妄想。”
方兆海汗颜,“不敢,只盼解老前辈之忧。”
那阴尸扫众人一眼,“老夫虽有心试功,但你若如实答我疑问,这一屋子无能之辈,老夫不杀也罢!”
话音稍顿,骤然目光大变,恨声道,“越无涯那只缩头乌龟躲在哪里?!”
方兆海一喜未完,便是一惊,“前辈何意?”
苏溪年无奈道,“阴老前辈,晚辈早已告知,你又何必执着呢?”
“越无涯那狗贼挑我筋脉,囚我于冰牢,十三年来,老夫日日夜夜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一泄心头之恨!”那阴尸一提及越无涯,果真恨得咬牙切齿,满眼凶光,面目更加可怖。
方兆海忽地醒悟,“……难道前辈残杀金陵城中无辜之人,竟是要逼越前辈出来?”
“越前辈,嘿嘿,越无涯满口仁义,这时却作起缩头乌龟,什么前辈!快说,快说,他躲在哪里?!你敢有一字隐瞒,我教你悉数死无葬身之地!”
燕姓少年怒道,“那阴尸老头!你要杀便杀,越无涯前辈早已不在人世,你这时辱他做甚!”
阴尸目光射向他,“不在人世,你说他怎么死的?!”
“他一家满门上下,上至越青天祖孙三人,下至五百四十四个弟子、三百三十八个仆从,一夜之间死绝,除了仇家灭门,还能怎么死?!”
“不对!不对!越无涯天下无敌,谁杀得了他?他必是怕我寻仇,躲在哪里苟且偷生!”
“你也说他天下无敌,他又何须怕你?!”
他表兄花少爷是个烈性,那好歹也是为了心上人,他却为着个素未谋面的人如此,惹得方兆海又落下一碗汗来,忙道,“阴尸前辈,燕小兄弟所言不假,当年越家……满门被灭,老辈江湖中人谁人不知,当今天子亦被惊动,曾痛斥寻凶。其时晚辈也在那金陵城中……晚辈,晚辈见过……越无涯前辈尸身,绝不敢欺骗前辈!”
燕姓少年大惊道,“方老哥如何会在!”
方兆海叹他实诚,朝他微使了个眼色,旁人忙把他拉开。
“说!说!何人杀了他!”那阴尸闻得尸身二字,连连拍椅。每拍一下,掌中内劲便将那金椅生生劈落一截,坠地声震得众人心惊胆战。
方兆海忙道,“此乃一桩悬案,晚辈只听说……”
忽然,他竟是瞧了越东风一眼。
阴尸道,“你说是这小子?!”
他报仇心切,竟也不瞧越东风才多大年纪,方兆海尚未说话,那燕姓少年已道,“这越公子十年前不过是个娃娃,怎能杀得了越无涯!”
方兆海嗯了一声,“满门一日死尽,一个寻常**岁孩童,自不可能做到……”
叶老四急道,“姓方的,你他妈有屁就放,老藏藏掖掖地做什么?!”
燕姓少年又想出头,教方兆海按住手臂,叹道,“阴老前辈,晚辈的确不知凶手是谁,不过晚辈隐约听人说,那越家并非……为外人所灭。”
此言一出,堂中无不惊骇。
“并非为外人所灭!”
“方掌门,那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是他自己人?”
“……难不成是越家弟子犯上,杀了祖孙……”
方兆海摇头,“……越无涯功力至深,其弟子根本不及万一,何况众弟子对他奉若神明,以拜入其门下为毕生殊荣,谁敢有弑师之念?”
他忽然斜眼一望,皱眉道,“越老弟,你笑什么?”
越东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方兄又说越家被人灭了满门,又称其并非为外人所灭,这却是何人告知?”
方兆海神色微变。
“……越府宽占一山,大火烧了数日才灭,其时尸骨化灰,许有……一两条漏网之鱼,也未可知。”
“哦,这倒有意思了。”越东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或许不只一两条,还有第三条……”
“漏网之鱼,漏网之鱼——哪一条、两条、三条!”那阴尸道,“姓越的小子,是不是有你!”
刹那间,杀气顿生。
众人见他方才还要将越东风收入麾下,转眼间竟魔怔至此,都大感不妙。
越东风把玩着酒杯,似笑非笑道,“阴尸,你这般想见越无涯,在下的确有个法子。”
那阴尸座下金椅紧推出几步,“快说!你说不出来,老夫先杀了你!”
他伸手在季千里肩头轻轻一推,后者飞出几丈远,轻飘飘落在苏溪年跟前。
“越无涯既已命赴黄泉,你定要见他,在下只好送你一程。”
“嘿!嘿!”阴尸狂笑,“嘿嘿!嘿嘿!”
他苍老笑声疯狂毕露,“——老夫正有此意!”
白影疾出,金椅倒掠。
那一把纯金椅子不知多重,被阴尸以内力粘在身.下,人椅合一,在空中好似幽灵般上下,不知功力几深?那白影不及他小半年纪,自南向北,从东到西,如影随形,竟能与之流转,那也是匪夷所思。
众人难以肉眼跟上他二人身形,但见厅中烛光颤动,次第闪现熄灭,那金椅所到之处,被阴尸掌风无辜牵连者俱无声倒地,顷刻间屋中便添了七八具腐尸,一时间诸般案几廊柱受累,各种鲜花乱飞,惊叫四起,好端端一个花国雅厅、迷人幻境,教他二人打得一片乱象,只剩又黑、又静、又热的破屋一间。
众人抱头蜂拥出门,又遇头顶青瓦哗哗乱坠,那二人片刻已穿破屋顶,转战檐上。
燕姓少年目瞪口呆道,“方老哥,这阴尸浑身是毒,何以这越公子能跟他缠斗许久?”
方兆海抬头望着屋顶,眉间皱作“川”字,抿唇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