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又怕生意外,此次灵童剃度前夜,门窗外彻夜守着侍卫。
他听着那窗外夜鸟叫了一夜。
次日一早沙弥来伺候沐浴更衣,焚香净手,给他盲眼系上丝带,在牵引下,他走过僧舍和经堂。
寺门当开,和暖春风穿过寺门,送来松针香气,想来是个很好的晴天。
沿途钟响不断,经声沉着,概是僧人和宫人,和他入寺那日场景也是相似。
殿内必肃穆,当中是那尊高大金像,竖掌闭眼微笑,宝相庄严,天家坐在宝殿左首,而后是空空大师等十二位高僧,往后是按辈分阶次而列的僧人和官员。
随他进入,稍有片响动引言,他闭眼跪于金佛座下,听经声中大铁钟撞了足足七七四十九声,面目平静至极,问得什么便答什么。
他知道此后他便不再是季千里。尘世的一切都将和他无关,一切又都和他有关。
他会坐在这里,等着每一个渴求荫蔽、安慰和幻想之人,诉说他们的爱憎会,烦恼怨,求不得,生老病死。
当那根遮住盲眼的丝带被抽开,冰凉的剃刀正要落下,忽从东面陆续传来一阵嗡鸣。一阵唏唏嗦嗦的响动,诵经声渐沉寂,变作无措的交耳。有守卫大喝、追赶,殿外响起齐齐的抽刀声,“拿下。”
“慢着。”一声轻飘飘的命令响起,“是朕允他来的。”
“是。见了陛下,还不快快跪下!”
“免了罢。”
那声音刚说完,一串沉重的脚链便被放行,趔趄着迈过门槛。剃度僧人不知是无措还是得到了命令,徐徐让到一边。
空空说了,锁链需等他剃度结束,于是他听着那链声走到身边,顿了一顿,最终跪了下来。
周遭发出一片克制的惊呼。
那说话声有几分沙哑,“……我答应过你,你剃度时要来带你走。”
它不再像前些日气急败坏,只像他们平日说话那般,不格外响也并不低,在安静如许的殿中却已足够清晰。
一说完那人便拉住他手,有人呼吸声又重,照方位像是空空等人。四周又有了响动,大概每个人都张了嘴,但很快止住,但还是有人肆无忌惮地笑了,那是天子。
他转过脸,拍了拍他的手,“施主有什么话,待我剃度再说可好?陛下与师父们都等着,不好再耽误。”
“不好。”那人反手握住他。
他一抽未动,又再摇头,“那日已说了许多,施主还是……”
“你听我说,”那人兀自打断他,“我想过了,我也同样仔仔细细、从头到尾地想过了。”
“……是,我是没怀好心。我给你吃它,想看你会怎么样,你只是发了一场烧,便把我忘了,我是因此当你有几分不同。有那么一两回,我也是分不太清,因此邀你南下,要你也看它是什么模样。可你不能耍赖,我同样告诉过你,你来找我时,我便觉得那不重要了……后来你不高兴,我也是真的要放你走。”
“我比谁都知道你是千里,我看着你长大的,你握过我的手,给我喂过血和肉,我抱过你,你是热的……”
殿中忽然重咳几声。
他一如既往地没有理会,“那晚我就是来带你走的,老和尚不说,我也会带你走。是他不该横插一脚。”
“我答应他你想回时就让你回来,是因我以为你绝不会再回来。我不干涉你,也只是想看你高兴,与他说的没有半分干系。我说你记得不记得对我没有分别,也是真的,倘若你问我,我绝不会瞒你。可你没问,我们那么快活,今日事尚且说不完,为何还要提昨日。我从没想过再让你回来,就算你要回来,我也不让。”
从未听此人一气说这许多,大概果真已想透,半分停顿也无。大概是四周肃然,连带着他沙哑的嗓音也有几分肃然。那口气也与前些日不同,几近低声下气。
他约莫听人在笑,微低下头,轻声道,“嗯,我明白,施主……”
“……你不明白,”那人打断他,咽了口气,“……你不明白。”
“我是不愿活着。”
失明后万物声本分明,他离他也不过咫尺,但至少有一刹那之久,他什么也没听见。
“……我是不愿活着,”那声又道,“我又一样不甘心那般去死。”
他微微抬起头,对着前方的金像。
“越青天说得没错,杀人一瞬是令我舒坦,我是要借杀人才能度过。”
“……我唯独不明白裴晚……于是有一年我去烧了林子,才发现……”那人仿佛皱了眉,“拙劣的幻术……我更不明白了。越青天虽总胡说八道,可我的确是这样的人……也许,也许当年即使没有他,有朝一日我也……”
他还是颤抖了一下。
那人顿了顿,似并不想吓唬他,也跟着一停。
但他既已决意要说完,片刻也就继续了下去,“……我不是故意骗你,我也是那时才再一次想起,越无涯是我……我不后悔杀他,就为越青天几句话,就为无法生子,他就敢把裴晚献……”他似实难说出那个字,声微一沉,“他给我下跪磕头,听我要杀他,反把武功传我……于是我第一个杀了他,而后两个侍女路过,我又杀了她们……我有一股无穷的杀意,哪里有活口,我就杀谁。”
那声气也仿佛在说一件至今让他也匪夷所思的事,“……究竟是他的功力让我走火入魔,还是我本就是这样的人,我的确分不清了。越青天虽总胡说八道,可我的确是这样的人……我之所以没杀他,是裴晚不让……”
“我也是那时才又想起,的确是我杀了她。”
和暖的春光洒在他们身上,寒入骨髓。
那面对着他,声音在穿行的风中也微微的凉,“……的确是我……她却告诉我,她不是我杀的……她说她从不后悔做我娘,只让我再别杀人了,她让我好生活着,再也不要回来……她死在我怀里……究竟是走火入魔,还是我只是想杀了她,我的确分不清了……越青天说……要不是我,她什么也不知……”
“我是不愿活着,我又一样不甘心那般去死……我拖着越青天躲到一个山洞,他趁我废功虚弱,忽然问我……要不要再选一次……”
那言语已有些颠倒,世人只此一次机会听他如此混乱,“……我不是故意骗你……我也是到了桃林才想起,那另一个拙劣的幻术……另一个舒坦得多的故事,每隔些年……我总是忘记,又总是记起……那些和尚是我杀的,杀人一瞬是令我舒坦,我是要借杀人来度过……但至少头一回不是我选的……于是这些年我总是唯独不明白裴晚,越青天虽总胡说八道,可我的确是这样的人……”
越施主……
他以为他喊出声了。
有一瞬间他还以为看见前方金佛垂泪,想抬手摸一摸。
然而他既没出声,也没有抬起手来,只是动了动指尖,似有些发烫。
于是他只把头微微侧过,听身边道,“……遇到你师父时,我也是没怀好心,要看你会变成什么样。我去了桃林,又一次……你只是把我忘了,我是当你有几分不同……”
“……但不是,不全是……”
“我少得宁静,那晚我去杀你时,我想我陪你走一截路好了。”
那人仿佛一声叹息,“我陪你走在寺里,我终于闻到了松雪的味道,和你身上的檀香味。那夜我睡了一个好觉。那之后我就很少……我还是不明白,但我就很少……我救人,也都是为了让你高兴……”
越施主……
“……对不起。”
他大概感到了道歉是必须的,但他平生没有机会说出这几个字,以至于说时比承认过往还要难堪。
“……我多少还是那样的人。我并不想杀你妹妹,我知她恨我,知她总要杀几个人。我也知没有解药……我问她,只是为了让你听见不要怪我,心甘情愿陪着我……”
他几乎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我是目中无人,狂妄自大,以为世上无人能奈我何,害你差点儿死在我面前……我唯独不想在你面前杀那么多人,对不起,我有了你,我再也不会杀人……你可以生气,可以恨我,你要问我的罪,那你就问……随便你说什么,好不好?”
越施主……
“现在先跟我走,好不好?”那人说完便先拉住他手,“……你如果想,你就点头,我扶你站起来,那时我……我不能再带你……”
他难得支吾,那笑声已又起,带着身居高位的轻慢,原来还是天子。
随他笑,四面八方都有了低低的笑声。分不清是嘲讽还是怜悯,或是有几分惊讶,让肃穆氛围多了几分滑稽。
“汇儿,灵童悟得正果,你也就罢手罢。”天子道,“朕无意伤你,这就下山去罢。”
他十分不耐,“杨骅,你别管我的事。”
“大胆……”
“你已自罚,这番忏悔灵童听见了,万佛也就听见,朕听见了,世人也都听见了。”天子威严的声音压过,“为你一己之私,多了上千亡魂,你还嫌不够?灵童已决意皈依,请高僧继续剃度。”
人蓦地挤压过来,铁甲不由分说摩撞上锁链。
伴着一阵拉砸、拖拽之声,第一缕发丝簌地从他头顶刮落,那声音猛一下扑近,将他身子拽得一歪。
“千里!”
数声惊呼起,天子淡淡道,“如今你们还拉他不住吗?”
这道训斥蓦地平添数股猛力,锁链猛地几抖,擦啦、嗦嗦,挣扎、按压,倏地声音又离丈远。
“千里……”
他似乎摸到了他,但很快又远去了。
第二缕、第三缕发丝相继垂落,那锁链拖在地上连连退回门槛,而后当啷当啷、托高砸低。
“千……”
他微侧着头,只听那当啷响动声声分明。
当啷,当啷,当啷。
似一级一级下了台阶,直如一阵久远悠长的鼓动,又似一阵踩落雪间的咯吱声。
有那么片刻,腿脚似又不听他使唤,命令他站起。
他手一动。
这时门外一阵春风涌过,吹来一阵腥甜的风,一只冰冷的手不由分说转过他头颅,压下一柄剃刀,好似一只手掌掰开了他的唇,那声也忽作滴答声,源源淌下。
他分不清今夕何夕,只觉声色味触蓦地全都滚烫,低下头,那看不见的眼前再度化开一片尖叫的血海。
无底无边,翻江覆浪,千魂不只。
那一滴滴犹注入,转眼浸了他足、膝、手、心、唇、鼻、眼、眉。
依稀伴着一声:「……从初入时,至百千劫,一日一夜,万死万生……」
“……二哥……”
他再不敢动弹。
“千……”
「……求一念间,暂住不得,除非业尽,方得受生,以此连绵……」
“……到那时我原谅你……”
“……千里……”
……好……
他抬起头,听那声音挣动,向着金佛点头,好。好。
“……你会后悔。”那声忽地又变回铁链声,拖拽着砸落最后一级台阶,如同奏乐,砸出最后一声诅咒,“……你一定会后悔。”
他微一震。
双手合掌,随金佛温声念诵:「……自皈依佛,当愿众生,体解大道,发无上心……」
……当日曾说要一生为施主诵经祈福,施主……
“我不需要!你以为你是谁——”
——戛然而止,好似被什么遮掩。
这次他未作停顿,静谧中,一缕又一缕长发落下,他颔首低眉。
「……自皈依法,当愿众生,深入经藏,智慧如海……」
他不是谁。他想。
但从此,他想他是谁,他就是谁。
毕竟这个人是来忏悔的。
非为死,而为生……
倘若那日他带着恨,要不原谅,要季千里和金像只有一个能活着,要让他多少也尝到一丝痛苦,这短短的一刹,他已决意要原谅他。
不只原谅他,还要原谅这世上的一切。
这金身世人所铸,这经书世人所编,这因果轮回,世人所造。万物无过,人之过仅在为人。
「……自皈依僧,当愿众生,统理大众,一切无碍……」
他不会后悔。
他一定不会后悔。
他唯一遗憾的只是剜掉了眼睛,那也不过刹那。
“……当日曾说要一生为施主诵经祈福,施主往后只需记得,我会一直一直做到。”他仅仅说了一声。
待他剃度完毕,点过戒疤,他再次请天子除去锁链,说而今他不会再伤人了。
天子以为然。
“王朝兴替,也如人世翻覆轮回,朕也明了。灵童驯一凶兽,稳此民心,功德无量。”
“千里……”
忽然之间,万千黑暗世界,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