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二月十二,朝廷特意遣人来贺,说是到了他十七岁生辰。
宫里的人还带来了圣上的话:十六年前老和尚一语成谶,过去这年他遭遇大劫,幸得劫后重生——
一两月中,灵童如何从尸山血海中救了数人已传得三岁小儿也知,他当日又如何忍辱负重、奉命下山也早真相大白,街头巷尾人人又叹又赞,有说当日便从未信他会杀人,毕竟从出生时,他就有了佛性,有可惜他一双眼睛再找不回,有说成佛之路必不平坦,那日正是释迦成道之日,灵童及断苦法,以苦舍苦,是为众生,确是真佛……种种难以道尽。
后来再看,那时距元启易主已仅剩最后几月,京中兵荒马乱,人心惶惶,早可窥王朝覆灭之兆。然论此事,世人无不感怀,悄念世代兴替、爱恨恩仇,在此面前也不过弹指一刹。
皇帝亦多次遣人来看,称道,失去双眼令他褪去了纯粹,然天地日月尚且不全,正是那残缺洗净罪恶,灵童已得真正智慧。
“班加活佛三世皈依之礼,定于元启二十二年三月初三。”礼部携人前来。
众僧听令。
后头一个宫人微顿,“那魔……人呢?”
“听陛下吩咐,就安置于禅房,未对他有何苛刻。”
“嗯,今儿做给灵童的寿面,也请师父赏他一碗罢。”
僧人怪道,“寿面是为寿辰……”
“说邪门儿呢,这邪魔居然跟灵童一天生辰。”
“咦……”
“陛下呀,终究感念旧时情谊。不论此后如何,今日暂也罢了。有劳师父了。”
出家人慈悲为怀,自然不会计较,都称是。
于是到得晚间,他便说要见那个人。
空空并不意外,嘱咐两个武僧送他过去。
说来奇怪,他从前有眼不识方位,而今没了眼睛,反知走到了何处,那正是当日那间给皈依僧住的禅房。到了屋外,僧人先嘀咕一声,“大晚上的,怎么不燃烛。”
外间人道,“他说刺眼。”
“烛火有什么刺眼,快点着吧,黑咕隆咚的,当心把灵童跌了。”
除几人开门、燃烛,里头一点儿声儿也没。
等都亮了,又有人问,“……越施主,这碗面怎么没吃?”
没人答他。
僧人也不多言,收了碗筷,请他走进去,“灵童当心脚下。”
他点了点头,“你们先出去罢。”
武僧道,“可……”
先时的人应是,把那武僧一扯,不知说了什么,又朝他道,“弟子们就在门外,您有吩咐,弟子再进来。”
他又点了点头。
门关上了。
他记得当时屋里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好似压根儿没有人。他站了片刻,把脸朝向先前弟子说话的地方,摸索着朝那里走去。
禅房布置都简单,从椅子走到蒲团,大概也只有七八步路,但当时他还不能像如今这般自如,终究步子迈得小些,也就走了十三四步,方才踢到什么。
“嗦嗦”。
他蹲下身,先摸到一串铁链。
顺着这铁链,顺势摸到一双修长的腿,似就随意摊坐在地,再往上,摸到干燥的衣裳,散开的长发;胸、腹、背、肩、手都完好,只手心有些凉。
毕竟不能掀开衣服去摸,他手指继续往上,摸上他裸露的脖颈、下颚、脸颊,鼻梁、眼眶、耳朵……也都是光洁的,没有伤口。
这之间那人始终没开口,木雕泥塑似的一动不动。呼吸是有的。
他停下来,在他身边坐下,望向前方。
约莫一刻,听门外夜鸟啾啾着飞越过丛林。
他轻轻道,“今日不是生辰么?怎么不吃点儿东西。”
无人理会。
“原来我们是一天生辰。”他低下头,仿佛在自言自语,“那去年今日,也是你的生辰……”
那人依旧没说话。
他本想再摸摸他嘴巴是否受了伤,想起方才那沙弥说“他说刺眼”,想大概他只是不想跟他说话。
嗯,原本那些事他们都知道,说的本也是废话,那些“是啊”原本都能用沉默替代。
他支撑着站起身。
走了两步,又是“嗦嗦”一响,一只手捉住了他的脚腕。
那力道并不重,他还是顿了顿。随着那响动缓慢持续,滑到他裤腿,将袜子剥下一寸。
片刻后又被剥得更低些。
那人也像在寻找什么。待看清后,也就没动了。
既没松手,也没说话,大概只是望着那里。
他愣了愣,弯下腰,拍了拍他的手,“我没有丢。只是再戴着不合适。等我回去,就让人送来。”
片刻又道,“……苏大夫没有大碍了,阿笙也没再受伤,我问了苏老先生,他说你已答应不再伤人,也不会再有人伤害你。我知道你从来说话算话,也不会为人所逼,这样我也放心了。”
“空空大师不会为难你,不过他总有些担惊受怕,想待我剃度后再让你下山,这些锁链,我再问问他,能不能先去掉……”
他想往后大概没有机会了,不管他愿不愿意和他说话,他终究还是想说完,“总有人还是会说难听的话,你不要在意。平沙的事……我不怪你,也请你不要怪她,她是因为我……她不该先逼你,你亦是为我……这些日,我全都想过了,仔仔细细,从头到……”
“你不怪我……”终于一声冷笑将他打断,“你怎知我不怪你?”
他唯独没料到这句。
仿佛被突然抽了记耳光,周身都颤了一下,“……怪我……怪我什么呢?”
他低下头,“是,你几次让我把她绑起来,是我没听……”
那只手忽然拉住他的,和方才一样没什么力气,只是铁链跟着嗦地一拉,那突然的声惊到了他,便如被拽跌倒地。外间僧人同样一惊,“师父……”
“没事……我踢到了。”
那个人没有扶他,他便坐在地上,静了片刻,又向后摸索着,到他身边重新坐下。
“……从前,没说透,才留了许多误会,这几日正清闲,我们再说会儿话吧……越施主,你恨我?”
“恨你?”
他仿佛感到他侧目看他,仿佛皱了眉,声音里是冰冷的恨意,“难道不是你恨我?”
半指宽的布料从他眼皮上一滑而过。
他本闭着眼,忽失遮挡之物,仍如被光刺痛般垂下头。
那人笑了一声。
“你剜了你的眼睛,怎么不再睁开它看我了?”
眼前一片漆黑,那夜鸟还在啼鸣。
他微微将脸侧向那边。
“怎么不说了?你不是说,你知道它为什么不看了?怎么,你要给我问什么罪?”
“问罪……”他从未这般同他说话,逼问得他一瑟,“我不是来给你问罪……我不是故意要给你看,对不起。”
“……对不起?”
“……嗯,当时我也不知为何……”他低下头,“我只是很烫,很烫……后来你一直问我,我就好后悔,不管怎么样,我不该吓你。所以我闭上了眼。”
“不知为何……”那人念叨两声,甚感荒谬,“你剜了你的眼睛,还不知为何……”
他缓缓点头。
竭力让声轻些,“我不是要给你问罪,我是想跟你一起死的……”
“你这么说……”那人好似紧盯着他,而后做了个艰难的决定,“……嗯,你既不知,便算了,我会再给你找一双眼……”
“……可是你不让我死。”
他却还未说完,继续说了下去,“……最初待在马车那些天,也是恨你的,总想来见你,问你为何……”
“想或许你只一时下不了手,又或许还有话要跟我说,等我们再见面,你就会听我的话……”
许是听他声越来越低,颇有几分委屈可怜,那人在听他说“问你为何”时便轻叹一声,握住他手,“我不是怕死,我只是想问你……”
“后来我也不再这么想了。”他再度打断他,“你以前说永不会杀我,我已明白是什么意思,你什么都顺着我,我也明白了……”
他在怀里摸索,很快,掏出颗心似的,“越施主,你一直就想我回来是不是?”
好一会儿,屋里没声。
即便他也偶有沉默,但从不曾当真被人问住。
他向来聪明,别人随口一两句话他便知了前因后果,他说过几次要告诉他什么,但不知怎么,今日他却仿佛压根儿忘了这事,只急着要讨伐他。
这时见他不声不响摸出此物,隔了好半晌他才动了动,把那有了年月的纸抽走。
随他一动,铁链便跟着嗦嗦地动。
伴着纸张和铁链同时舒展的声响,他淡淡哼了声,已是另一种声调,“这封信他写时我没看,没想到你真会看见。”
似也不过瞟了一眼,目光落在他脸上。
“我也看不见了,是空空大师念给我的。”他被他冷静感染,转回脸,对着地的方向,“他没有骗我,是不是?”
那人问,“你说去年今日,我是来杀你的?”
“嗯,你是来杀我的。”
那人也嗯了声,“我是想过来杀你。”
他又点头,亦嗯了声。
“……你好几次说是为我来,我总不信。你说我以前很矮一个,我也说你错了。后来你说,我第一回讲了鹿仙受惑,我又说是佛说譬喻经……”他微微笑道,“我一直以为我记性很好,怪你记性不好,原来还是我记性不好……”
“我竟全不记得,原来我们九年——如今是十年前了——就见过了……难怪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
“那又怎么?”那人不以为然,“是你师父邀我来杀你,我也差一点儿杀了你。但我没想过骗你。是你不记得了。你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对我没有分别。”
“当真没有分别?”
他仿佛看见他皱了眉,“有何分别?难道你以为你我之事,是我趁你不记得来骗你?”
他摇头,“你不是这样的人。”
那人又看着他。
“你早告诉过我,酒的滋味,只我自己尝了才知道,你说一滴眼泪是度不了你的,你说幻象能杀人,叫我莫被它骗了……你也说过,你不杀越老施主,是想看究竟是你杀了他,还是它杀了你。你早就什么都告诉我了,是我当日还不懂得。”
那锁链微一动。
“你说我念的无知经书,说道容易,难受苦毒,上师说我白纸虚染,尚难度人,平沙也说,我在山上太久,所以始终幼稚无能。因此她连怪我也觉痛苦,只好折磨自己……旁人对我当然也是一般。”
“我更怪不得别人了。细软触法能动仙人,何况愚夫。世人皆有执念,平沙,苏施主,江老施主,方施主,郑施主,越老施主,连上师也是一样……你自然也有,是不是?越施……”
这回没等他说完,那铁链狠狠一颤,一只手已抓住了他的,那声十分不悦,“……你现在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他没再被他吓退,平静道,“我只是还想问你……越施主,在你心中,我并不全是季千里,是不是?”
他不是来问他罪,可他还是想知道,“……看见我没了眼睛的那一刻,你也有一瞬间……或许……是高兴的,是不……”
“不是!”这次他声蓦地拔高,“你胡说什么?”
他还从不曾听他这般语气,既非逗弄讥讽,也不似先前恨意,只似也被人猝不及防按住了命门,几近惊愕,“你胡说什么?”
他又拍了拍他的手。
便似往后的许多年中,每当有人前来诉称不能承受之凄楚时习惯性地那般,以此也让自己平静。
“你等我说完。这些天我想过了,仔仔细细,从头到尾……我没有怪你。我说没怪你,也不是要问你的罪,只是既已说到,便想告诉你我在想什么,让你也轻松一些。”
那只手抓得更紧了,似是为了克制着听他说下去,他便未再停顿,“越老施主说得也没错,说到头来,这世上从来也没谁能逼迫谁。无论是我带你去找赵经纶,还是后来之事……”
“经云爱生自弊,爱生盲瞑,爱生嗔痴,爱生忧惧,可我想是自弊生爱,盲瞑生爱,嗔痴生爱,忧惧生爱……那天夜里你把我拉离庙门,我们骑在流云背上,你不知我有多么快活。那是我一生中最最快活的一夜。种种滋味都在那夜历尽。其实此后不过是循环往复,一切时、事、人、物如何变化,其中都是一般。时而欢喜,时而惊惧,最终都不过归尘……我当日却未看清,还道太快,多少不甘。因此后来,你来寺门带我走,带我去红尘俗世真正走了一遭,我其实要多谢你,若非如此,大概直到转世轮回,我也还是耿耿于怀,以为今生只这一回,世上只我有这一回……”
“嗦——”那人手一用力,将他拖到跟前。
“你恨我,你还是恨我,你又要说谎,要把一切都归到这上头。”
他贴得很近,已可闻到彼此呼吸。
那呼吸十分冰冷。
“你当我那么闲,只为陪你去历一遭?当我和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引诱你哄骗你?”
他没有说话。
“……我也答应过你去过无聊日子,也说过等我们离开,我什么都会告诉你,你怎么不记得?如果你不拦着我,我已经杀了老和尚,如果你不曾剜掉你的眼睛,我们早已走了。”
“是你自己不记得了。是你自己回去了。是你忽然要想起来。是你又想回来。你不能忍受……你分不清了。”
他怔住。
“……是我分不清了?”
夜鸟依旧在叫。
外间的人忽道,“……熄了,要不要新点……”
又是一阵嘀咕声,又逐渐沉寂。
“没错,你分不清了。”那声再度含恨,比先时更仿佛受了极大羞辱,“从你剜掉眼睛时我就明白了……你当我是什么?我真恨不得杀了你。”
他又低下头。
“那你为何没杀我?”
“……”
“那日,一年前,十年前,越施主,你为何不杀我?”
“……”
“……当时你给我吃下那粒药,是想看什么?”
“……”
良久,他再次靠近了。
像要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又像在仔细打量他的脸,似恍惚,又似后悔,“我倒情愿那时就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