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兴海恭恭敬敬跪下来,弯腰磕了三个响头,又磕了三个,点在越东风方才指点地方,那声音在静穆石林砰砰连响。磕毕只听石柱格格响动,两扇石柱忽如石门一般朝边各开,地上露出个方形洞口,大概三五级丈宽台阶往下,其内分明辉煌,不知多深。
台阶上踏上一只脚,从中先后走出两个人,皆一脸心事,见了地上二人,登时一惊、一喜,“竟当真……”
手按腰间剑柄,却被斜来竿子一挑——
“且慢,且慢!”越兴海笑道,“二位都是守信之人,这就忍不住了么?劳驾把人背下去,越某自会守约。”
那两人目光忿忿,但知不是他对手,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一行三人负三人,依次顺阶躬身往下,直行约莫五十级石阶,那道才转右贴石壁而下。
此间已比先时那洞富丽得多,每隔七八丈沿壁便有明珠照耀,映出一排长阶铺斜下去,十分陡峭。无数红藤拥着白花贴壁攀爬,往上直到柱门外,往下直到深处,半掩住高墙上飞仙。不知已有多少年岁,岂止百人,千人怕也能容下。
多年无人,那阶上碎石不时滚落,隔一阵便响起“当”“当”声,过得许久才听见落到底端,极为空旷绵长。
那两人先已走过,此时也依旧惊心动魄,刻意不拿眼去瞧阶外,越兴海随后,笑道:“二位可走稳了,千万别一哆嗦,把我小师弟和季公子丢了下去,那就划不来了。”
那其中一个哼道,“摔个稀巴烂,那也是他二人命数。”
“诶,乔兄隐忍多时,何必急于一时?”
“我只怕夜长梦多,”那乔兄道,“这路忒长,你究竟要如何杀他们,不如先说来让我们高兴高兴。”
越兴海只一声笑。
另一人迟疑道,“越掌门,你真要杀他,自有人举双手赞同你,又何必做那么多……又将大伙儿都关起来?”
那乔兄背的是季千里,还算轻轻松松,此人却负着越东风,越东风虽瞧着瘦,实在骨架修长,习武之人又无一丝赘肉,结结实实压在身上,真把他累得够呛,说时已气喘吁吁。
越兴海则负着老人,笑道:“我等各取所需,越某自信得过二位。大伙儿却对越某误会颇深,说同心却未必。”
二人沉默片刻,越兴海一眼便从众人中挑出他们,全因他们被越汇杀过师门同胞,和其余几家也没一点儿干系,和那些来找他寻仇的、和瞧热闹的都不同。那其中自不只两人,比他们武功高的也多的是,恐正是担心人多难以控制。心中均道,此人心机甚深,不知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那乔兄道:“你从前的确不错,若只为杀越汇,我乔五更敬你尊你还来不及,可就凭你害死了月茹姑娘,哼哼。”这哼哼声又大有回敬之意,那是指他二人虽有所需,江家却和他不共戴天。
越兴海又淡然一笑,“可未闻乔兄弟心仪月茹姑娘。”
乔兄立刻呸道,“什么狗屁心仪,你不顾江湖道义,把大伙儿耍得团团转,关心仪狗屁事?”
“这么,”越兴海道,“月茹姑娘亦有所需,而今求仁得仁,又何必还替她不平呢?”
那乔兄哈地一声,“姓越的,你骗人家吃毒药,还说什么求仁得仁?”
越兴海摇头,“非也,非也,月茹姑娘人虽死,却在季姑娘和苏小神医心中留下一根老刺,这一生想来他们是难结良缘了。只此一点,月茹姑娘也要含笑。”
空中一静,乔兄咬牙道:“……我原道越汇已够丧尽天良,郑雍和已够不择手段,但论卑鄙无耻,他们还都要拜你为师!”
“小心,小心!”越兴海声调一扬,“那季公子可既不丧尽天良,也不曾不择手段,更谈不上卑鄙无耻。你把他摔下去,那可真是罪过。”
他听他痛骂也不生气,仍是温言细语,只是见那人大怒回头,把人在空中甩来甩去,随时有坠入危险,像是吓得不轻。那人恼火非常,真想把人一丢了事,另一人喘息着道,“乔五哥,此话不假,这季公子从前是个菩萨,他没什么错。”
乔兄没料他也要来插嘴,一声冷笑,“管他从前是什么,他既和魔头为伍,如今也已是个恶菩萨,还不如早日投胎做牛马。先杀了他,看越汇还笑不笑得出来。”
那人叹道:“你我虽都是为报仇,也都不是圣人。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何必苛责不相干的人呢。”
“不相干?当日他可在护国寺救过他!”
那人道:“当日郑世允在无名山庄险为阴尸所杀,还不是磕头求他救了?”
“哈,那倒是越汇出的手!”
“哎……”
“嗯,”一记低沉声道,“小孩子,你说罢。”
陡听此人声音,两人一愣,“你说什么?”
“你答应做事,除了想替你师兄弟报仇,也想救下头的人,是不是,嗯,你想救哪个?”那声又道。
那人心脏一停,微偏过头,看见伏于越兴海背上的老人。
不管越青天从前是什么人物,就凭如今这副濒死模样,谁也不会将他放在眼里了。不想老头子竟真能对付了魔头,眼也这般尖。
他和乔五不全相同,的确想都是武林同道,不忍弃之不顾,只担心教越兴海知晓了不肯放他,一直唯唯诺诺,少说话多点头。
听他问的是救“哪个”,心底惊疑不定:难道果真只能选这一个,旁人他都不肯放?又怕轻易说出个人,害了其余众人。又想越兴海怀疑旁人不同心,这话未必不是使诈,若真说出一人,难免又受挟制。
心中几番斗争,含糊道:“老前辈说笑了。晚辈只想替师弟报仇,没有救人能耐。不过晚辈孤陋寡闻,不知玉.洞玄机,免得往后遇上,盼请您老人家指点一二。”
老人叹了一声。
“您叹什么?”
越兴海道:“我师祖叹你小孩子不老实,小兄弟,若只能选一人,你当然是选你自己啦,是不是?”
那人又是一惊。
“得了吧吴志,”乔五冷笑道,“只要杀了越汇,老子不在乎活着回去,你要怕,现在就把人丢下,哥哥跟你一道。姓越的,你们想要两个,又是要救那个呢?”
那吴志还未开腔,老人笑了笑:“这话也还不错。”
他似被取悦了,嗯了一声,缓缓道,“洞里没什么玄机,不过是从前我家里人住过的地方,你往后大概也遇不上了……”
“家里人?”吴志道。
“嗯,那是个很长的故事,我就不说给你了。总之好些年只我和我妻子二人,我们就住在几间小屋——那是在另一片山上了——她爱幽静,我就给她布了点儿机关小阵,不让人来打扰,后来她看中这底下可种她故乡之物,要住下来,我才让人重修了这洞府。她不喜欢木门咯吱响,我就给她造了玉门,连着玉床、玉架,一切皆为玉造。除了侍弄花草,她只对机关之术多看一眼,我便教她如何摆弄。”
“其实都不过玩耍罢了,后来我们有了孩子,她也就不爱这里了,我才让人在山上建了大一点儿的屋子……人愈多,屋愈多……咳咳咳咳,”他温声道,“这些机关阵法跟你们也说不明白,待会儿离去时,我让越掌门送你们一程便是。”
他声气虽极为温和,那般低沉沉在洞内响起,和着那脚步声的韵律,却有几分骇人。何况不只未明究竟是何玄机,那“送你们一程”几个字更听着不大吉利,彼此都又一静。
这般又下数级台阶,那姓吴的青年转念又道,方才本已任人宰割,而今好歹还是自由身,何须先输了气势,且先道了一声多谢,“……原来上头还是后建,难怪越汇也不知。”
老人笑了笑,“这是我的家事了。幸而如此,否则他连这里也要烧了。”
二人已知越家灭门、被焚是越汇所为,因“食余一丸、杀父弑母”又得知起因在此,别的却不知,乔五道:“我们要杀他,那是和他不共戴天,可你居然也要杀自己骨血,那是为何?——那碑上刻的什么意思?他为何称越无涯……”
“……弟子……欺瞒师父……乐著诸欲……如牦牛爱尾……”
三人都大惊。那低喃起于乔五背上,“…………以贪爱自弊……盲瞑无所见……”
声音听来断断续续,痛苦至极,然天大之事,都不过瞬间一个起念——他醒了!
——他醒并不如何,但他既醒,越汇却也要醒,那才糟糕至极!
那吴志最是恐惧,惶乱中朝边一退,竟忘了这台阶只丈宽,不先把人丢开,逃又逃到哪儿去?
何况重心猛斜,半边身子都悬出,但听得碎石连滚,惊惧中啊地一声。便是越兴海急跃前来,那生死关头也都慢了!瞬间毛发悚立,心中大叫我命休矣!浑身不由自主,偏偏倒去。
倏忽间,他却鬼使神差般伸出左腿往回一摆,足尖擦在阶沿,仿佛半边一瞬被什么拖拉,又似只一点——就这一瞬、一点,借力分离,凌空往内一踅,已落回阶内。
他人连连退几步,靠回壁面,大口喘着粗气,满脸惊恐。
“……妙啊,小兄弟,越某倒小看你这一身功夫了。”越兴海沉面逼近。
这片刻反应之快,功力之劲,动作之连贯漂亮,怕连他也不一定能做到。他可不信这吓呆了的小子能办到。那吴志后知后觉,急忙把人放下,越东风垂手歪头,在地上也坐不稳。
“小师弟……小师弟?”
越兴海伸手扶住他肩,暗自贯了气力,“别跟师兄装啦,醒了便下来罢,别吓坏人,把小兄弟也累坏了。”
他手下运劲,声音微沉,“你再不醒,师兄只有先把季公子丢下去。”
说来朝头一人使个眼色,那人吓了一跳,“他没睡?那我要丢了?”
越兴海眼角一斜,见他真把人悬于边上,又信不过,只好亲自将人抢在手里,半边悬外,“小师弟!你再装睡,师兄真就丢了。”
——就在明光之下,只要越东风眼皮、睫毛颤动一下,他也能看出来。
“……罪孽在我……业报于人……”季千里口中喃喃不断。
越东风亦无丝毫举动。
“行了,”越青天似忍不住,“他即便不曾睡,也憋不住要笑了。”
三人面上无光,齐道,的确以越汇之本领,若真无事,何须装睡?但那乔五看他和越汇相貌甚似,只觉厌恶:“你使的什么法子让他这副德行?怎么这个又梦话不断?”
“我?我没法子,”越青天摇头笑道,“是这孩子不小心坏了桃女种的‘云梦归’,不得不小睡片刻。”他瞥一眼喃喃不断的季千里,“他和小和尚不同,不爱说梦话。”
越兴海原本还有些疑心,见季千里情状已打消三分,又道,还不能杀他,即便师祖他老人家求的是……他若不使点儿手段,小师弟也不会听他的话——除让他睡些时候,何来别的手段?
又就算他先一步知晓,我也实实在在封了他的穴道,他如何能动?
多半是生死之间,教那青年误撞上了。
那也值得另眼相看。他将人一阵打量,“吴小兄弟,来日有机会,越某要向你讨教几招了。”
他为人甚是谨慎,即便如此深思熟虑,依旧又在越东风身上几点,才请人走,“当心。”
那吴志稀里糊涂地,心中还在道老天有眼罢了。
不过这下真只贴壁在走了。
“……越前辈,不是只血藤不能硬碰么,‘云梦归’又是什么?”吴志小心提防,一条硬石道如履薄冰、如走钢丝一般。越青天见状微笑,“云梦归,那是桃女之灵……你不用怕,你不被藤尝到血味,藤不会伤你,你不把藤弄死,花也不会同死。嗯,它死了也不伤人,不过散出点儿香来,大梦一场,如归云里,我才给它取了个名字。”
这片刻他们已顺着右壁又下行了约莫一百来级,后又左拐,平行数丈又往下,无论怎么曲折,那红藤白花始终贴着两面石壁生长。那害死江月茹的桃花他们都知,因此先一听闻有人说红藤嗜血,都心存敬畏,谁也不去碰它。下来见数量如此之多,更是小心谨慎。
没想这不起眼的小白花才是古怪,似和那藤同生同死,死前还要伤敌一千!走在前头的两人都又往边一靠,心道,果真又是他那妻子种的邪物,也不知这女人是什么来头。
那吴志还心中有事,不敢说来惹他不乐,乔五却道:“越汇连自家东西都闹不清,真是天下第一号蠢货。”
他只恨不曾背上越汇,将人一扔一了百了,如今背着这个,若是一丢便被越兴海杀了,也看不见越汇如何死法,那未免划不来,心里憋屈,压根儿不怕惹恼人。
越青天却又道,“那原本是被汇儿烧了屋,我拿桃女灰骨引出,他自不曾见过。”
他微笑道,“他也的确不喜桃女种的东西,东海桃花林你们找不见了,嗯,那也是被他烧了。”
二人又都一怔,“那是他烧的?”
“是啊,”老人缓缓道,“他不能杀我,又恨这东西害死了他娘,十来岁就去烧了个干净,呵……”
他忽然呵呵笑起来,笑声甚是诡异,好似忆起一件趣事。
那吴志甚感厌恶,又微意外,听那乔五先道,“可他去烧时为何无碍?”
越青天稍一顿,笑意更深,“这么,你们可以再问他。”
洞内又静片刻,忽地底下传来一道怒声,“——桃林既已烧,茹儿足底之物又从何来?”
台阶正直直往下,还约莫有个百来级,只见得底下闪闪烁烁,那两人听到此声,情不自禁施展开轻功,朝阶下飘去。越兴海也随其后。
过不多久便近了这片光。
也现出一片金玉宝洞。
“……那是桃女留作相思之物,她想再种,离了那土却再不能了。她死后,我费了好大心力才没让它枯尽,若非江家小女心切切求我,我是舍不得给的……”
满洞枝条错乱生长,分不清根在何处。
满地碎玉、死蛇,又有书画,两侧墙内白玉石嵌进,都勾成廊柱阶栏。
单间不大,不过左右上下,少说二十好几间,有的摆有玉床玉几玉琴,有的已空荡荡,一根根碗口粗栅栏也都是玉石雕成,不该全都压榨下来,如今只跟监牢似的。
洞室内有的七八人,有的十好几人,彼此间看不到多远,有的贴门而站,像在听上方传来声响,有的把长剑短刀往里一收,似在斫割栏杆,多数则都老老实实坐着没动。
那说话的江恒就关在左边数过去第六那间,三僧二道与燕、花二人共室,苏无是和江初阳等人一间,苏溪年、季平沙、阿笙则和宝夫人、紫青等女同处,诸此种种,似有迹可循,又似只是众人正在四处行走间,忽然被蛇逼关。
有的尚能谐和共处,有的却有些尴尬。
一见他们,除紫青二女满目欣喜,“越先生!”余下数百道目光齐射过来,又都不禁大为诧异:这老贼真和越汇长得这般像……
□□也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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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梦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