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口气,那不定是个人,而是什么鬼怪。当此夜间迷雾碑林,冷风一扫,众女花容失色,靠作一处提灯驱雾,凝神四看。
季千里不怕鬼怪,只怕平沙被鬼怪抓走,见越东风手摸柱,毕竟方才也小窥机关之巧,不能总指望他一人,也依样画瓢。
此间并无书画,石柱数不胜数,各都大同小异,但他想连这人都不知,那洞想必是新打的,便挑着色新的去瞧,不想连抚数根过去,一摸都是一手黑。
转念道,要容下一两百人,打这洞岂不跟建个屋子一般?那得费多少时辰?
又想:又或不是早有了,不过越青天原先不曾告诉别个……他从前和他很是亲密,甚而留了条道去他屋里,怎么这里却不告诉他?一下愣了神,忽听道,“千里,别走远了。”
闻此声竟似远了许多,放眼一看,惊道,“……我好像才走不过五六步啊。”
他原挨着他,想二人一并费时,思想间又稍慢几步,只不离太远就是。见那柱子绕来绕去,也就从旁过去,谁想几步路,这人果真已在几丈外,半边白影夹在错落石柱之间。
“季公子可莫小瞧师祖手笔。”
越兴海直如初来乍到,他们走哪便也跟着到哪儿,学着四下看看。似不想人以为他别有用心,特意不离太近。然一闻声便开口,绝不似外表那般不在意,“幸好才进不久,你又念着事儿,不曾头晕眼花。”他似真似假地玩笑,“小师弟把你看得很紧啊,你再走两步,越某要对你下手,他可就赶不及啦。”
越东风正俯身看那柱底,伸手一碰,呵地一声。不知是嘲他此言,还是为着别的什么,同时又一人嘶地一喊。
却是一个侍女。众女纷纷围拢,“怎么啦?”
“找着什么了?”
那丫头不好意思地举起一个指头,“……教藤刺不小心扎了手,两位公子拨弄时也请当心些。”
“你提醒得及时啊,你公子可差一点儿就摸上去了。”越兴海又是低声一笑。
她指头不过细小血点,季千里不以为意,便向越东风走去。
刚走出两步,忽又回头看她,目光垂落,触及不远死者,心微一动,又俯身去看柱底。
因夜雾遮掩视线,那底下先不分明,此时细看才见根部竟生长着一种白花。
花瓣狭长细密,如莲如昙,不过要小上几多,周边却一圈圈藤蔓缠柱拥花,根根筷子粗细,树轮一般缠得十来圈,其色好似朱红,果真密布小刺。一花一藤,竟似密门,将柱底掩得密不透风。
若是往日见树木花草,他不过道一声其物稀奇,然那害人至深的桃林令他难忘,越青天几次说什么桃林,又似别有隐衷,他还说什么万物……
“树藤花木被她伺弄,都似有了灵气……”
刚一动念,伸手便拨花,这一碰却发现那花瓣一颤,好似一瑟,随即眼前黑影一晃——
还未看清,腰身已先一紧,瞬间被圈进怀里,几个兔起鹘落,但听耳边嗖嗖声响,四面八方利箭长鞭齐齐奔射!
他心顿失一跳,还道越兴海还是趁人不备偷袭,片刻却又听阿哟几声,众女各都身姿扭转,那越兴海亦背着老人,身姿亦不住腾挪,似都躲避。簌簌数声,东西飘荡之间,定睛一看,哪是什么利箭长鞭,正是那缠作一圈的红藤!
数不清究竟多少,片刻都从柱身松动,一根根伸展开至少也有五六丈长,仿佛有眼,专朝人来,又似不视,不分来者,都要驱逐。
又通体是刺,又多如牛毛,疾若劲雨,抽得风声呼呼,一旦被打中,只怕浑身都要穿孔!
他有越东风护着还无事,无论藤从什么方位、多少过来,总不能碰着他们分毫,那越兴海背着个人,身法也甚是敏捷。
几个侍女却不多时便难招架。
那也怪不得,那究竟是天然之物,来得毫无章法,又不论多久,速力丝毫不减,单凭耳力目力还不够,真气也要没得尽头才好,侍女们怎比得过二人,随时辰一久便气不足,乃至动作一慢,惊呼此起彼伏。
有的忍痛苦苦支撑,手忙脚乱,有的已无气力承受,倒地便难再起。
那藤还不依不饶,如长手一下将人卷过,刹那犹铁绳回收刑柱,不多时便听人惊叫,“不好,这东西吸人血!”
便见被卷回女子垂头软倒,被藤放下,人已干涸,周身便似先时众死者一般惨状。众女更大乱阵脚,一味奔逃,余下藤蔓则喘息不误。
季千里一惊过后,不自禁看向越东风,明知这些人是敌非友,但真看人被吸干了血而死,那也于心不忍,却不知他还能不能救人,心念一动,越东风身已动,起落几处,几条切近的侍女红藤被踢得横飞,几女就地一滚,喜道,“多谢公子!”
藤又已卷土重来,数人又啊地一声。
他又是几个沉浮,如法踢散数条,不待第三回,挑灯一指,纸罩破开,竿身朝边一斜,一星烛光扫溅藤间!
红藤湿润,分明不燃,那一瞬却都散去,齐归原位。
真来得也快,去得也快,众人落地半晌,仍惊魂未定,不敢再乱动一步。
那越兴海啧啧道,“小师弟,你和季公子待久了,也甚是菩萨心肠了。”
季千里道,“你连自己的侍女都不放过!”
“诶——”越兴海摆手,“季公子对越某误会也太深了,岂不见越某一样手忙脚乱?”
三女丧命,另几人互相搀扶着,有的垂泪,有的还为他说话,“季公子,越先生的确早吩咐过婢子别来,不想此间如此神通,是婢子们大意了。”
“看来果真是此物突然发动,才杀了这些人。”
又围着越东风道,“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越东风淡淡一笑,“姑娘还是早回头好。”
拉着季千里手,“他的话听一半也就够了,真要信了,脑袋早搬家了。你跟我过来。”
季千里嗯一声,看先那蜡烛已灭,就地捡起一盏灯笼,“姑娘,借我们用用?”
“季公子拿去便是,何必客气。”
季千里又点头,随越东风走,低声问,“这藤好诡异,以前也有?”
他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它怕火?”
他哦了声,“试试么,手里也没别的了。”
“……”倒也是这个道理。
不多时身后又闻得人声,一女走不多时体力不支,众女又急着去扶,越兴海道,“你们留下。”
“先生……”
“你等功力不足,又没小师弟替你们捂着手心,越往里越遭罪,还耽误找人。”他对她们便似长辈,然口气不容置疑,“别再去碰藤。”
几女面面相对,不得已道声是。
季千里和人贴作一处的掌心暖流涌动,只觉路有些绕,不至于脱力,那话听在耳内,心道,原来这就是他方才所说走不动了。
怕正是不知怎么发动了,没防备丧了性命。
听她们不来倒安心了些,见越东风目不斜视,似心中已有主意,想那藤能躲可克,小心不去乱碰便是,全心跟着他走。不多时又忍不住悄声,“很奇怪……”
“这一路都再无尸体,是不是?”
他一怔后便点头,“我还想是哪里怪,你一说,果真就是这个。”
越东风转过脸来,“哦,这是心有灵犀。”
季千里一笑,“他们被杀时,平沙他们大概已去了别处,是不是?否则他们听到了声,不会见死不救。”
“嗯……留下的若能闻见他们找出个入口,也不会甘心守在原地,因此这路不短,至少彼此看不见也听不见。”他仿佛同他游戏起来,“这么多人,这么一长截路,却没一个人再碰出点儿什么来……”
季千里连连点头,“他们是像我们一样……知道如何走,也知道不能碰了,是不是?”
越东风又嗯地一声,笑道,“有人告诉他们了。”
季千里听他说到心里,“可他为什么要等到这时才告诉……”只对视片刻,醍醐灌顶般,“就是故意留下吓我们的,想要我们也在这里……”
越东风莞尔,“我算发现了。”
季千里忙问,“什么?”
“总要着急时,小师父才肯猜中。”
季千里实无他这般闲心,“幸好你不急。这紫青两个姑娘心眼未免也太多了,我们若死在这里,又如何去看他们被关在哪里呢?”
“哦,”他又摇头,“带路的是她们,告诉他们的恐怕未必。”
“为什么?”
“这些人专爱跟人对着干,若是她们,岂不适得其反?”
季千里啊地一声,“是,是,他们最爱跟人对着干……那是——是他们自己的人!”
他说完见越东风又微一笑,凑来吻他唇角,“我就说你很会猜,你要不要再猜是谁?”
季千里摇头,“我猜不到。”
唇角留着温热,身后却一阵阴风刮过。敌人远不止跟来的二人,这么多人来到此处,自不只为杀方兆海,确有一些人是为他们而来。不惜害死同道,也要……
和郑雍和一样,是下一个郑雍和。
“嗯,我杀的人太多了,不大好猜是不是,你害怕了?”
季千里又摇头,“不怕,我总是和你一起。”
然倘若前两回月下夜奔、雨中疾驰,还觉天宽地广,今日逢此旧地墓坟碑林,那黑洞深埋地底,无疑已是墓坟先铸,只等请君入瓮了。
他再也不想看见那么多死人,那又何时会了?
“小照,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不要再跟他们打架,好不好?”他顿住,拉住他,再一次道,“不管他们说什么,我们一个字也不听,救了平沙,我们就逃,像上次那样。”
越东风莞尔,抬头看一眼天,“下雪了。”
嗓音轻柔,仿佛天地听他命令,一个白点飘落眼前,落在季千里提着的灯笼罩上,转瞬化去。
季千里亦抬起头,脸颊又一凉,又见一个白点落在他发上。
忍不住伸手去捉,越东风握住他那只废手,“这叫共白头……”
“共白头……”
“是啊,”越东风看向他,“小师父猜我这时候最想什么?”
“救出平沙和阿笙她们,我们就一起逃?”
他微一笑,“这时候我最想,我们走在雪地里,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声回家。”
季千里眼微一湿,“嗯。”
再不必答应什么,他们手牵着手,一并往前。季千里心中只盼那雪再下大些,等他们出来,也就可以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声回家了。这时越东风四下一望,“小师父看这里像什么?”
一下四野显现,他谨慎道,“像墓碑。”
“你瞧。”他停下脚步,“我也这么以为。”
季千里虽觉与他葬身此地也未尝不可,心里却一哆嗦,“嗯?”了一声。
越东风就在原地走动,“那你觉不觉得,这里比别处都矮点儿?”
他听他问正事,又提灯环顾。
只见周围石柱和别处并没分别,依旧三四丈高,直直伫立,下方红藤缠绕着扎入白花丛,摇头。
“不是周围,脚下踩的。”
季千里后退两步低头照看,这回更仔细些。
至多不过前方两根稍矮,花丛稍繁茂,两侧石柱微让,似连着几道柱门般把它拥簇着,地上却还是一般高低。
越东风也不多说,环绕柱身漫走片刻,又抽竿在地面敲点。
季千里踩不出什么,担心红藤又来捣乱,取烛相对。果真那藤遇火便一瑟缩,似把柱又裹紧,留花在上头颤巍。
他举着蜡烛便无所畏惧,想他既觉怪异,也试着拨弄花丛。那花不能逃缩,温顺地被压低了,可惜下方藤身紧致,不敢太过用力,往下仍纹丝不动。
忽然一根竿子塞到手里来,越东风握着他手往下一压,他忍不住叫道,“别太用力,万一又来……”
“来就来么,大不了再烧一回……”他力气比季千里大得多了,这一压那花自低下去,藤身也不住缩回,愈缠愈下,退让出地。
但猛地一瞬,季千里察觉握住他的手僵住了。
还没来得及唤他,侧边手一伸,径自一扯。
“啪啪”几声,红藤被力摧折,碎成数段散落两边。
季千里急忙将蜡烛举过,那藤确未动乱分毫,越东风却收了手,垂眼看着柱底,发丝微垂,遮住全部眸光。
“……怎么了?”
季千里急忙探头,猛一下怔住:根部数朵白花一瞬枯萎了。底下隐隐有划痕,像是刻字。
“先妣……裴晚……”
他眨了眨眼,几乎趴在地上,仔细辨认道,“长……”
他抬眼看他,满目震惊还未散开,又被更大的恐慌侵入——他不见了。
方才还在眼前,却忽地没了人影。
“……小照?”他脱口一喊,四周一点儿声息也无。
“……小照……”他四下张望,“小照……”
不必慌张,不管怎样,只要他一叫他,也总会出现的。或拉他的手,或应他一声,绝不会让他担惊受怕。必又是方兆海的什么诡计。
可刹那另二人也全都消失。雪也不见。转眼雾气甚浓,连石柱也都隐身。
他再也不能忍耐,在雾林中仓皇走动,“……小照,你去哪儿了?”
——“老和尚,我来赴约了。”
那声无喜无怒,微留稚嫩,季千里一怔。
缓扭过头。
春日喧和,阵风吹动,经堂侧窗轻纱一飘,吹来一个雪衣少年。
那少年筋骨修长,面目煞是漂亮,却分明稚相还未全脱,仿佛哪家贪玩错走的富家少年。他神色难得有几分冷峭,竟把他定睛望了片刻,嗤道:“原来只是个小孩子。”
季千里眨了眨眼,瞬间如地狱升天,好笑道,“小……”
“阿弥陀佛……”一个高大干瘪的僧衣老者闭眼合手,趺坐其后,“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他又大吃一惊,“师、师父……”
季千里手中烛火一滑,歪进旁边怀里。
心中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念头:不对,那时他说桃女将命给了越无涯,可不对,她若以那法子给了他,何以他记得的是一个美貌动人的少女,而非枯瘦如死……而这回搂着他的手也变得软绵绵的。越东风什么也没说,只微微皱了皱眉,便也倒在他身上。
一影晃过,在越东风胸、腹、背后几点,俨然将他全身大穴封住,方接烛火回身一落。
“险出一碗汗来,若小师弟连此灵物也知悉,可再拿他没法子了。”
一股淡香飘于空中。老人掌中之物随风扬洒,盐粒般晶莹剔透。
“你当我会告诉他?”
越兴海还真担心,想他二人究竟血缘至深,自己一个外人如何比过,却忙回身道:“兴海绝无此念,师祖早说过会先见小师弟,不过是为了方便兴海行事,后来之事也尽如师祖预料。只是师祖,小师弟说……”
掌中物散尽,老人摆手,看向碑石前二人,“你的事我不会忘,先下去再说。时辰不多。”
“是。”
他亲手把二人抱离些许,将枯萎白花与散落红藤摘开,轻叹道,“师兄早说过,要带你到师父坟前磕头谢罪,你瞧这不就是了?……你早跟我来磕一回,也就知道了。”
那底下两行小若蚊蚁的小篆若隐若现,正是:先妣裴晚、长兄越无涯之墓,不肖子弟越汇。
不肖子弟,不肖子弟……小师……弟,到底还是无颜面对师父师娘。
加点儿
加得反而难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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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