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前一句如讥似讽,引得季平沙无力地翻了个白眼,却立刻便被后一句惊得一阵肉跳。
“什么全盘托出……”她转向苏溪年求证,“……真的?真的?……你还知道什么,你为什么不说?!”
“他手里只这一个筹码,人家可有铁证,挑不准时机,说了也没人信,恐怕还要催命。”
苏无是瞥他一眼,“他别的或许不知,可他懂点儿武,又学了点儿医,他在那般短的时辰探过茹儿脉象——他一定摸清了她的死因!”
他又看着苏溪年,“此事要你亲口说来才算,因为老夫也还只是猜测。”
所有眼睛都望着苏溪年。
一团突兀的亮光点在地上。他抬头看上去,原来雨水全歇,天光从云层露出,又从被打破的屋顶呈一束直射而下,仿佛真相大白前的神迹一般。
“可笑我算计人家,人家也早算计了我的算计,步步为营,出其不意,可怕的是人家还不怕死……”他苦笑着,侧目望向郑雍和,对方赤红着双目,泄出些许疯癫,便似看谁都要咬的疯狗,“……当真是你?”
郑雍和当然不能说话,越东风笑道,“苏兄,你也明白,他和他儿子不过是一只卒和一匹马的分别,你是身在其中,忘了月茹姑娘死时了。一个急着给儿子报仇的人,被一张画搅得发狂才是应有反应,不怕死更不足为奇,唯独不能有这般好的耐性。”
郑雍和激动之至,恶狠狠瞪向他。
苏溪年早有怀疑,苦于并无证据。那空流也是微微一动。
“还有谁?”
“快别卖关子了!”
“苏小神医,你快快说,这回咱们信了你,可要如实地……”
“如实?”他喃喃着点头,“……那我说,我当时摸到茹儿是……是自绝了气息,众位会不会信?”
这“自绝气息”几字他说得极轻,但还是落入众人耳中。
那不亚于季平沙被人劈头一耳光后又被冤枉,“……什、什么?你说什么?”
苏溪年垂下眼,仿佛接下来的事早已思量数遍,“说给最先见的三位,那是狡辩,说给江世伯,是狡辩连着诛心,江老前辈,那更不必多说……”他又微微笑了笑,“别说众位,便是在下也不信……当日季公子曾说杀生大罪,我想不到茹儿为何会……嗯,她的确是因我而死……”
“不是,倘若活着不过是受罪,是不必一定忍受痛苦的。是我当时还不懂得。”
苏溪年惊讶地侧过脸,那竟真是季千里在说话。
他这话便像脱口而出,怔怔望着江月茹的脸,直到圆能高念一声“罪过”,“季小施主,万莫胡言!”方才一个激灵,像是刚刚打了一个盹儿,忙回头去看越东风,“我说错话了。”
越东风正垂眸看着他。
他眼中愕然不过一瞬,便笑了笑,“你没说错,月茹姑娘大可选择自绝气息,旁人本不该自作多情,只是……”
“只是那背后利用之人,其心可诛!”苏无是不想几人越说越不像话,“茹儿虽非老夫亲女,却也是我看着长大,我还是那句话,她若真是他们杀死,我一定亲手杀了他们。可倘若没有此物受人利用,我想她绝不会如此。”
神气这才陆续回到众人脸上。
“苏神医,苏小神医不曾杀人,我等已都明白,可您老人家不是说那物无毒,那它又怎么能让她死?”
“月茹姑娘大好年纪……郑……郑雍和让她去杀那丫头,她不是正好端端地和她吵着架?真把人杀了也没这么奇怪……”
“那丫头不也说了,她还有好多……”
好多念头,好多寄望,好多未果……
“连我等听来也太荒谬,却叫她父兄如何承受?”
苏无是长叹一声。
“说来荒谬,此事却真是老夫亲历,但连我也不知当时是如何活下来,以至于这么多年不敢信那是真的,也不敢去佐证。因此也绝不曾想到,有人能把它带出来……”
季千里是真打了一个盹儿。
下巴忽地一凉,他才揉了揉眼,发现那是越东风的一只手。
他俯下.身问,“怎么突然困了?”
季千里摇头不知。
“别揉了,眼睛都揉红了。”越东风看着他,“这不过是说给人家听的,你想知道,我告诉你也好。”
季千里又摇头,红着眼看他,“我不想听你说。”
“哦,人说相看两厌,我想那总要再过些年。不想就这么片刻,我说话还不及一个老头子好听了。”
季千里笑了笑,“他没有你说话好听。”说完忍不住一笑。
越东风也笑。
这时苏无是那厢已提及了那桩往事。
那大概也是许多许多年前的事了。
“……当地封闭,外来人少,村民全靠捕鱼为生,老夫每隔七八日便搭上一条渔船,挨个寻踪所载小岛。那些渔民本都朴实,只先时见老夫年幼,权当我好玩,稍有路远或风浪时候便不理会,渐看老夫能医治他们一些陈年病痛,才信任起来,不论老夫要去哪里,至多换个日子也就去了,出海常不收银两,又一路谈些岛上风物。他们以海为生,在那风浪边,才真是艺高人胆大,我那时虽学医习武,若没他们,不知多少次凶多吉少,对他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因此等时日一久,我对许多路径熟悉起来,发现他们对其中一座小岛始终避而远之,实在惊讶得很。
“当时是初夏清晨,旭日东升,海面一片平静,那小岛在深海中,远看郁郁苍苍,半悬海上甚是美丽。但老夫搜尽脑中熟记海岛,旁的都有记载,唯独不记得有这一座,当下好奇心起,忙问那是什么岛,怎不过去瞧一瞧?摇船的是个老渔夫,一听便变了脸色,不说那叫什么名字,只说我若要去那里,他便不能载我。我更追问那上头有什么,若是毒蛇猛兽盘踞,只怕草药也倍加稀罕。他连忙摆手,说岛上绝没老夫要的草药。见老夫不信,又说不是吓唬我,那岛上没有毒物,但有吃人的妖怪,多少年来从来有去无回,便有人去寻人,也一并留在了上头,劝老夫千万不要贪玩。
“他愈如此,我愈怀疑,又不是三岁小儿,还信世上有妖?何况他又说人有去无回,又如何得知没有毒物?我当时还不到二十岁,缠着他不停追问,起初他只不肯说,后无法又道,他在此租船给人三十年了,在他之前则不知多少年,无论是他还是前人,都知那岛上去不得,每每人走了不回来,船也就回不来。起初还有人去寻船,后来连去寻的人也没了踪影,便再没人敢去了。他还说有一次有人远远看见了一条船,是阴天,那船遭数日风吹日晒后漂在岛周,简直像是妖怪的船,谁也不敢近身再拿回。”
苏无是摇头笑叹,“他刻意把那场景说得骇人,又说我即便想去,也没人租船给我,只想打消我念头,可我却愈听愈高兴——越是地势险峻之地越利毒物生长,他把那里说得那样稀奇,对一个少年而言,那是多大一个诱惑?”
江湖中人向来喜闹不喜静,没想一向古板的苏无是也有这样时候,有的道,“那您果真还是去了?”
他唇角抿出一丝苦意,“真真天意如此,若非老夫当时执意要去,今日怎能知晓?”
有的嘿地一声,“我要是当时认识你老人家,也陪你走这一遭!”
又有人道,“那您老人家便成了回来第一人!那岛看来也……”
又觉此言不大恭敬,“那想必果真是您武艺超群,又医术绝伦之故!”
“岂敢。”苏无是摇头,“先不说老夫那时除胆大没甚本事,那老渔夫见始终说不动我,又把所知全告诉老夫。原来在老夫前十年,早有一人活着出来过。此人却并非医者,也不懂半点儿武功,却仅此一人。”
众人刚捧完,不想就还有一个,那人却不习武不懂医,心头微有不屑。
听他续道,“听他说,那青年二十出头年纪,也不知从哪里听说那岛,也来要船。他们也这般那般劝他一通,那青年也只不听。他仅买一个小舟,却拿出足买海边所有船只的财物,让他们自去分。渔夫们都吓得摆手,问他何必给这般多,他倒笑说,若真回不来,钱财岂非便宜了岛上精怪?
众人点头,想这人倒还有几分阔气。
“他们也觉有理,只平白拿了人钱财,又不好意思,待他人一走,当夜、次日,连着三日,他们都在海边眺望。但三日后,他们知晓这个人也和从前那些人一般,再也回不来了。”
“可他还是回来了?”
“他还是回来了……那是足足三个月后的事了。”
“那老渔夫说,他像是一夜之间忽然出现,等他们看见他时,他已走在渔村街心,仿佛压根儿不曾离去,还穿着走时那身衣裳,不过脱下了外衫,披在了一个少女身上。
“那少女美丽绝伦,不似凡间人物,可惜是个哑巴,又像从没接触过生人,只贴在他身边。
“他是如何活下来?那岛上有什么精怪?这少女可从岛上来?我真是有许多疑问。那老渔夫说,这些他们也都问过,原以为那青年必讳莫如深,谁知他大笑道,那岛上没有精怪,只有好大一片桃花源,那少女是桃花仙子。”
众人喔地一声。
“那常年靠海吃海之人不同我等,为保平安,多少年来虔心拜祭着神女像,见他能活着回来,又见那少女白得像玉一般,面目不全似我汉人,周身一股桃花香味,正像他们的神女像。那少女又挑嘴得很,米、面、肉、菜,凡我等食物一概不食,越发神秘起来。她还十天八日地便闹着要回岛上,那青年也陪着她,只如去临村般往返,那些渔民不管多么好奇,也都不敢跟去。”
有人怪道,“神仙!别的也罢了,不吃怎么成?怕她是偷着吃什么,故意装神弄鬼。”
“她不是不吃。”苏无是看他一眼,“你猜她吃什么?一次几个渔民路过她窗外,竟发现她吃着几朵花。她不同人说话,见旁人看她,便只当他们也要,也递给他们来吃。”
众人听到这里,又情不自禁望着那花泥,“难道就是此花?”
“依他们说那外形不过就是桃花了,不过比寻常桃花香得多,她就贴身放在袖中,难怪她那般香。他们把她当神女来看,对她给的花自也都当神物对待。只当有人接来,忽地便像醉酒一般,笑着直挺挺倒下,不住口喊‘仙子’,这情景他们从未见过,一个二个都骇得再不敢碰。那少女也是一惊,那青年听闻他们叫唤,进得门来,笑说,求仁得仁,睡一觉也就好了。”
众人面面相对,“那怕还是什么古怪迷药。”
苏无是却未答,“那老渔夫说,也是那日,村里几个疯傻儿也不知怎么凑到一起,他们见人聚一处,都钻进屋来,旁人还来不及阻止,便争相去抢那花。那其中有一个中年男子,曾因不幸一夜疯癫,变得谁也不识,几年来衣不蔽体,只和猫狗抢饭吃,一旦疯病发作,谁多看他一眼便要打人,谁都不敢招他惹他,那时他一把花拿来,却就突然站起身来,像觉出羞耻,手抱胸前、奔出门去。次日,他也跟常人一般,好端端穿着衣裳,走路时还与人让道,又和从前的邻居笑吟吟打起招呼来。而先时那人也已醒来,还是一味傻笑,说些头脑不清的胡话,像是痴傻了。
“老夫听到这里,满心还是这些渔民无知,自添了故事,道此物邪性。那些渔民却连摆手,分明更以为神灵之物不可贪图,对这少女又敬又怕又爱,将她供奉起来。
“那老渔夫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千万莫去触犯了神灵,说那二人没多久离了此地,临走前那青年曾说过,世人痴念太多,若要活命,当不入此岛。他们也从不主动与人提起,只听人执着要去,才会尽力劝说,有人不听,那就有去无回。那老渔夫开头所以说那岛上有妖怪,也是怕我犯了他们的神灵,想打消老夫念头。”
他说时始终紧拧着眉头,语速极快,到此才稍稍一顿。立刻有人道,“可苏神医还是上了岛,且能平安回来,那必是弄清了古怪。”
“只怕也是白碧萝一般,取之万分惊险。”
“惭愧,惭愧,我听他们这般说道,实在只当此天方夜谭,恐怕是那二人故弄玄虚,但也想或可拿来用药。然老夫虽上了岛,却实在惭愧。那白碧萝与它相比,不过一种寻常俗物,老夫至今未明,稀里糊涂拣回条命。”
“当年那老渔夫无论如何不肯租船给老夫,我是趁天未亮,留银两偷渡了去。那岛在深处,远看极高,到了岛下却也并非多么险峻,只像一座高高的山坡罢了,到了岸边,也只是一些绿树青草,并无特别之处,我更深信如此。”
“当时老夫确隐约闻见一股香味,仿佛被风从山上吹来。一来见过些毒物,二来听了老渔夫所言已有了防备,立刻将事先所制面罩戴上,隔绝了气味,一心只想查证。但上得岛,走不多久,方觉那坡虽不高,进入其中,树木却甚多甚壮,又从无人走出路来……”苏无是忽然顿住。
旁人觉出异样,“苏神医?”
连喊了几声,他才回过神来,那人问,“恐怕是那山里路难寻,无人帮助,您上去很费了一番周折?”
“周折是有些,只是并不难寻,”他微闭眼,“众位可曾记得,那老渔夫曾说,过往多年,曾有许多人有去无回?”
众人连连点头。
“嗯,便是他们为我引路……”
众人一下呆住。
“……那实在是老夫今生见过最为可怕的景象,先还隔着几里才有一人,到后来竟是一抬眼便有一两人。
“他们有的趴着,有的仰卧,有的刨地捉藤,有的胸前还漏着匕首,有的又抱着另一人——全不知死了多少年月,那些皮肉早都腐去,只剩一具具白骨,指引着老夫往山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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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