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快下山了,屋里却只能看见稀薄黄影,季平沙冷得厉害。
冰棺置于内室别侧,为保长存,每日午时郑雍和都会亲自来添冰,门窗也都从内糊布遮光,避免照耀。白日还好,入夜后凄冷至极,她绝不敢靠近一步,就坐在离棺材最远的角落,有时想爹娘,有时想还活着的哥哥,有时琢磨怎么逃走,困得受不住了才睡过去。
到约定之日,她忘了棺材,只听见外头鸟儿欢鸣,有种自由声气,浑身热血涌动。
这是她头一回如此盼姓郑的来,却太也难捱。
……太阳快下山了,就是往常也要来了。屋外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她在屋中走来走去。
是被什么耽误了?
还是后悔了?
这狗贼连日行径,怎会如此好心?
怕他还是看二哥没来,是故意说来让她期待失望,待会儿就要来嘲弄她!
她愈走愈快,愈想愈疑,愈疑愈怒。
亏她还有一瞬信他!
她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尤其发现自己不只力气恢复,手里还多了把剑——这剑是从苏家拿的,她走时什么也没带,唯独带着此物防身。
此剑削铁如泥,只要把门撬烂,还怕出不去?说不定还能拿到灵玉膏!
心里一喜,她便到了门边。
先摇了摇门,果真锁得纹丝不动。
她哼地一声,探剑出去,欲将锁把割去,然剑尖一抻,外头便又有声轻呼。
有人?她道自己太专注,压根没听到脚步声,骂道,“姓郑的,你这个卑鄙小人,你还是在骗我!这回你说什么我也不信了!快给我开门,你再不放我,我就先把你死儿子的脸划烂!”
外头笑了一声。
季平沙一愣,女子?
门锁掉了地。
那人却不似郑雍和径自推门而入,举手扣了两声。
“笃笃”。
轻轻的两声,不知怎么,季平沙有些不安,“……是谁?要进来就进来,还想吓唬我?”
那外头安静了片刻,笑道,“是我。”
门推开来,胭脂香裹着一道绿裙踏入门内。
轻眉凤眼,秀鼻樱唇,那美貌连她也自愧不如,季平沙却蓦地吃了苍蝇一般,“你来干嘛?!”
“平儿妹妹,你怎么还是这么凶?我来看你来着。”江月茹朝她笑道,“你不欢迎我?”
“谁是你妹妹,谁要你来看我?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季平沙恶霸霸的。
江月茹一来,勾起她许多屈辱往事,其实她最不想见的是苏溪年,但对方看似婉柔,行走几踏,却让她不得不退,她又是个不肯服输的,便只好说她。
“你最不想见的不是他么,怎么成我啦……”那江月茹也不生气,柔声细语道,“也由不得你,谁要你到人家府上做贼,被关在这里?”
季平沙本就恨郑雍和,被她耻笑,更受不了,“那是我二哥的东西!”
“你二哥……”江月茹缓缓走近,“嗯,我听过你二哥,听说他和个很可怕的魔头走啦,你被关在这里,他也不来看你,只有我来看你……”
她声音渐低,“我逃出来,就是来看你的……”
若来的若是苏溪年,无论他说什么,季平沙不会听第二句,就要把他心挖出来。但对这个江月茹,她只跟她打过一场,起因还是找苏溪年算账,她非要多事,虽和她吵了几句嘴、烦她自以为能当她姐姐,倒也还谈不上多大恨意。
她对温柔美人向来凶不起来,见人不找茬,忽然伤了心似的,竟忘了立刻逃跑,打量着人,“你怎么是逃出来?你也被关起来了?”
江月茹点头,“爹爹说我和你在苏家打架丢脸,不许我再来找溪年哥哥来着。”
季平沙不喜欢听见苏溪年,又哼一声,“那你怎么不去找他,跑这儿来干嘛,你该不会还想来做我姐姐?我告诉你,不可能!”
江月茹嫣然一笑。
“你好大的气性,我知道,你有个亲姐姐,你很喜欢她是不是?”
季平沙一听姐姐,声一颤,“关你什么事!”
“聊聊嘛,我没有姐姐,不过我家里也有四兄妹,”江月茹道,“可惜二哥不听话,很早就被我爹爹打出去啦,我四妹跟他最亲,也就跟着走了,只有我和大哥是一起长大……大哥待我很好,可他们走了,家里还是有点儿冷冷清清的。还好他娶了柔姐姐,又生了个阿圆,如今又……”
“你没事儿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季平沙不自在道,“你爹爹嫌你丢脸,也打了你?”
江月茹摇头,“他舍不得打我,我跟娘长得最像,他从来也不打我,我还有个伯伯,也是这样子……”
季平沙听她分明许多人宠爱,又是嫉妒,又是羡慕,忍不住道,“我爹爹娘亲也从不舍得打我。”
江月茹笑瞥她一眼,“是啊,一看你就是没挨过打的。你呀,倘若你不去招惹他,我还真忍不住认你做妹妹呢,你看我们很有缘呢,我们都排行老三,你喜欢的,我也喜欢……”
“我不喜欢!”季平沙面孔迅速转黑,“你喜欢自去找,他不在这儿,我要走了。”
提剑迈出一步,江月茹手一伸,轻轻将她拉回,“急什么呀。”
这虽是亲亲热热的一拉,其中却有股绵力,季平沙禁不住胳膊一麻,便被人按回凳上,恼道,“你干什么?!”
她却起它不动。
“他当然在这儿,傻丫头,郑伯伯说他来找你,昨夜早已探遍了宅子,你还不知道呢,可惜他怎么也没想到,你会在这间屋子……”
找我?
季平沙被关多日,每日只跟棺材和郑雍和这狗贼同处,从来无人理会,连唯一哥哥也没来,只觉自己真被忘了。没想此人居然“探遍了宅子”找她——就是不是他,是个不认识的别人,稍稍问她一句,她也大为感动,不禁一愣,“他真来找我了……?”
“是啊,我午时还见到他来着,他看见我倒是好惊讶,也不肯说来找你,又问我来做什么?他大概怕我们又打架。我便也说是爹爹叫我来……他听了只笑了笑,说他要走了,”她忽然哼了声,“可等我一回身,我却听到他背地里又问郑伯伯,他到底要什么,叫他把你交出来!”
肩上的手忽然用力一抓,“你很高兴是不是?你到底有什么好,又凶又丑,狠心得要死!我愿跟你一起,你还不乐意,你以为我愿意!”
“……”
“……你才又凶又丑!”
季平沙既有赢了的得意,又有她居然也会着恼骂人的惊讶,又有被骂的恼怒,又生出不想教二人看见狼狈的骄傲,众多心思交杂,炸毛得也就晚了片刻,而后故作淡然哼了一声,“算了,我现在没工夫跟你吵,我还有正事儿,你给我放——哎呀,好疼!你又想打架是不是!”
“就凭你?”
季平沙另一只手还握着剑,听她说话才收,见她不依不饶,按得肩膀好疼,哪有犹豫,翻手便削!
她从前舞刀弄枪不过跟着护院好玩,后来苏小庄主为博人开心,教了她几招,可惜她认真学,苏溪年却没安好心,根本是想趁势摸人手,点人腰,每回都令她恼羞成怒,一阵提剑乱砍,到如今都只这起手翻剑使得最为利落。
这一下出其不意,轻则破皮,重则削肉,必要见点儿血,纵使江月茹出身武学世家,也没防备给她一割,啊地一声。
然季平沙并无后招,她却反应甚快,吃痛后腕间顺势一转,在她臂间一点,季平沙手一麻,剑便坠地。还没来得及使第二招,又教她一下反剪了押在身后,“上回是让着你,你真当我打不过你?哼,这招是你跟他学的是不是!”
季平沙被她又剪又押,好生屈辱,“关你什么事!谁要你让,你有本事放开——哎呀!”
手上钻心一痛,她骂道,“江月茹,你个臭丫头!你终于露出狐狸尾巴啦,你装大度,原来是事后来报仇!”
不知这话是哪里触动江月茹,她亦啊地一声,忙松开手,“对不住!平儿妹妹,我不是……我不是事后报仇,我不会打你的,打了你,他要生我气的……”
她又去揉季平沙肩膀,“你痛不痛?”
“呸,假惺惺,我怕你打我不成!”季平沙手稍一松,拳头又送回去。这一下江月茹却不躲,便被打中,不过也只一下,她眼疾手快,又把她反压住。
季平沙连番被压,气得大骂,“我看不起你,江月茹,你,你和姓郑的是一伙儿的!”
江月茹立刻道,“不是,我们不是一伙的!”
“你还装,你不跟他一伙,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是他徒弟请我来的,说他在这儿,说你在这儿……没有他,我根本不知道,原来他是来找你……”江月茹像怕她不信,瞬间都倒出来,季平沙压根儿不信,然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掉,只能斜着眼瞪人,“你以为我会信,你不跟他一伙,他怎么偏偏告诉你,不告诉他!”
“啊,那当然是他来了,你就要被放走了,郑伯伯喜欢我多一些,就告诉我啦!”江月茹声音蓦地拔高,“他找不到你,怎么也找不到,再也找不到……以后他也不会想再看你一眼!”
“你……”
“他自己说要娶我,居然就忘了,还把你带了回来!你别以为他有多喜欢你,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他还是照样和那些女人喝酒调笑……他就是这样,没良心的男人!可我有什么法子,我就是喜欢……他自己说了要娶我啊!”她激动道,“以后他娶了我,我谁也不许他看一眼,他看谁我就杀谁……我要把你杀了,让他忘了你……”她立刻又道,“不,我不杀你,我何必要杀你,我才不是来杀你的……我要他看到你就讨厌,让他跟我成亲,往后也和爹爹和娘一样,生几个孩子,到时候……”
她颠三倒四,忽喜忽怒,一时说苏溪年喜欢她,一时又说他不过如此,一时说要杀她,一时又说绝不杀她,一时像恨人家,一时又像爱得要死。这些话若是方才平起平坐,季平沙还只不屑,此时被她压着,只当她存心羞辱自己,心头把苏溪年咒骂了七八十遍,“谁要听你的,你们爱怎么就怎么,你放开我,要杀就杀,不杀就放我走!”
“走?不行,你走到哪里去?”江月茹又道,“我也不杀你,他还没来……郑伯伯说了,要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
“等什么?!”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平儿妹妹……”
“呸,你,你有病是不是!姓郑的诡计多端,你被人家耍了!”
“什么有病?我没有病!我也不会被他耍!”江月茹比她还要激动,颤着声道,“他想让我杀你,我……你什么都不知道,臭丫头,你才是被他耍啦!你当他要放你走,人家要不是为了等你哥哥来,你尸骨都不剩了!”
季平沙闻言大怒。
剧烈挣动,大骂她有病。
江月茹一时好声好气,近乎哀求,一时看她挣不动,又亢奋非常。
她多半有病,季平沙心道,郑雍和这狗贼没安好心,想个什么法子?忽然眼角瞥到墙角冰棺,心里一跳,喂的一声,“江月茹,你看那里是什么?”
江月茹自进屋便一心在她,闻言偏头。
蓦地看见冰棺死人,果真骇得娇颤一声,手下一松。
季平沙身子一矮,拔腿就跑。
正要到门边,眼前人影一晃,江月茹又到跟前,迎面捉住她手腕,“你吓到我啦……怎么有个棺材,真可怕啊!”
可看见她面目瞬间,季平沙才真倒吸一口冷气,不自禁倒退两步。
江月茹道,“你别害怕,平儿妹妹,我们俩都在这里,棺材也没什么吓人的……我也不杀你。”
“你……”
季平沙先被剪了手押在身前,只听见她话音忽惊忽喜,忽哀忽乐的,当她有病,这时见她双目凶煞煞的,嘴角却干咧开,白森森的牙齿龇开,哪还见进门时那温婉可人模样。偏她这样笑着,却一点儿声也不发出;她嘴里说不杀她,又仿佛用尽浑身力气来抓她,“……你别过来,你……你笑什么!”季平沙怒道,“你别想吓唬我,我天天跟死人待在一起,我根本不怕……快别笑了!”
“……为什么不许笑?”江月茹笑容却咧更开,紧抓住她,“他喜欢我笑啊……我们要成亲了,待会儿就要……”
“你滚一边儿成去!”季平沙厌恶至极,却挣不脱,别开眼不看她的脸,“……你要杀也就杀,你老抓着我不放算什么?!”
她大感可恶可怖,但见自己一哆嗦,江月茹仿佛受她感染,也紧紧哆嗦了一下,似乎害怕得很,“我……我不杀你……他说我可以杀你……可我不杀你……嗯……”
江月茹忽然拧起眉头。
“你疯了……你……喂,江月茹……”
江月茹“啊”地一声,却似呻.吟一般,好似方才诸般欣喜快活、伤心害怕都不由己,满心只剩挣扎痛苦,“……我不杀你……杀了你,那是如了你的意……”
“……你、你在说什么呀,”季平沙又惧又气,欲哭无泪,“……你怎么了?江月茹,你别再装神弄……”
“鬼”字没说完,江月茹抬眼望了下窗子,“他……”
她蓦地咬紧牙,嘶声一喊,表情扭曲到极致。季平沙见状也啊地大叫一声,都忘了手被人抓住,下意识将她一阵乱推——
若是往常,或是方才,这一推江月茹必能躲开,但那时她只是瞪着她,仿佛如了意。
“很好……”
那是最后一眼,随着窗子被人砰一声打破闯入,她倒下了。
“……这就是她抓的。”屋中鸦雀无声,季平沙深喘几声,撩起衣袖,两只细白的手腕上还残留着几个指印。
那已是好几日前的事了,这时却还清晰留在那里。她转问空流,“老师父,这天你总不在了罢?”
数人低垂着眼。
这些事除她外都是头回听闻,自听绿裙进屋,他们便仿佛见到江月茹还能说能走,活生生来到那间屋外的情景。听那二哥不听话被爹爹打出门、我最像娘,江恒闭了闭眼;待听见那最后一眼,江月茹倒下,江初阳则狠狠抽搐,又深深吸了口气;苏溪年反而没什么表情。
空流叹道,“老衲真盼当时也在。”
季平沙点点头,“那便没人作证了。”
她又望着苏无是,“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她到底是不是我杀的?”
就一百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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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