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皇宫西苑池亭子,明辉的圆月完完整整落入碧色清澈的池内。
清冷的月色下水面波光粼粼,依稀还能看见几条红白相间的锦鲤游来游去。
亭内四面垂挂月白轻纱,微风轻轻吹起,露出一张妖而不媚的脸,女子穿着浅绿色荷叶裙,腰上缠绕着几圈璎珞,绝色的容貌虽然历尽岁月洗礼,但越发风韵迷人,三千青丝只用一条银色带子绑着,额间垂着一块极好的暖玉眉心坠。
皇帝来时看到这样打扮的皇后,在原地愣了许久,忆起与皇后初见时的模样,她一袭青衣,如同清风,吸引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只是后来因为诸多事,他们生了隔阂,从那以后,她再也没穿过青色的衣裳。
皇后也注意到了他,她慢慢走了出来,走到皇帝面前,在月色下朝他福了福礼,“陛下。”
皇帝心中泛起了涟漪,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手,语气都放轻了些,“你身子还没好,为何不多穿些?手这么冰凉。”
宽厚温暖的手掌贴着自己,皇后低眉微微笑了笑,“臣妾觉得闷得慌。”
皇帝招来福安,拿着斗篷披在皇后身上,牵着她往亭内走,“你想见朕,朕心中……十分高兴。”
他在这一刻仿佛卸下了重担,神情轻松了不少,总觉得回到当初和皇后在一起时最幸福的日子。
皇后却没有说话,她斟了一杯酒放到皇帝面前,“陛下,可还记得,你第一次入谢府时,当初父亲让我给你倒酒,我那是怕极了你,手都是抖的,”
“是啊,你弄湿了朕的衣裳,吓得眼泪都出来了,”想起过往,皇帝轻轻笑了笑,握住皇后的手,“但现在,你能做得很好了。”
皇后笑不出来了,她压住快要抑制不住的咳嗽,将手抽了出来,望向高悬于夜幕的月亮。
“陛下。”
“你一直都叫我皇后,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叫什么吗?”
“我的本名叫……谢泠娇,那年也是下了这样的一场雪,我不喜欢那些人对我的外貌指指点点,躲进了假山里,然后就遇见了宋寒廷。”
皇帝猛然顿住,手慢慢放下酒杯,因为,宋寒廷就是他的名字,但,这个名字自他父皇崩逝以后,已经很久没有人说出这个名字了。
“他说,这里哪里来的漂亮小娘子,为何一直在哭呢?”
“他笑着帮我擦了擦眼泪,整理了衣服上的雪。”
“那时,我就在想,我日后定要嫁给他。”
脑子有一根弦突然断了,皇帝有些不敢相信望着皇后单薄瘦弱的背影,他从没想到这才是他们第一次初见,在下雪那日。
皇后继续道:“后面,我才知他是当朝太子,所以我不敢妄想,但他却在三春之时,向我提亲了,他向我父亲发誓,他要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知他是太子,未来注定三宫六院,可他还是向我许诺此生唯有我一人,我信了,如愿嫁给了他。”
“洞房花烛夜,他说,他爱我,敬我,会一辈子对我好。”
“我也信了。”
过往种种仿佛在她心里被定格成画,她回忆着,神情看不出任何痛苦,也看不出任何喜悦。
她像是旁观者,用一种平静的语气陈述着。
“再后来,寒廷登上皇位,我成了皇后,我终于有了一个女儿,我给她取名月婵,可她还没到百天就夭折了。”
“我的身子再难生育,朝臣上谏,而寒廷不得不广纳妃嫔。”
“雪贵妃,安妃,江昭仪,柳贵人……一晚,两晚,多少个夜晚,他都睡在别人的身边。”
“寒廷,不再只属于我了。”
“阿爹也说,做皇后好啊,统摄六宫,母仪天下,可我……从来只想和自己的郎君长相厮守。”
“做皇后……真的不好。”
“不好。”
皇后,不,如今是谢泠娇了,她终于能做回自己了,她慢慢回头望着宋寒廷,嘴边勾起轻轻浅浅的笑,眼里却满是悲哀。
“宋寒廷…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月婵的死,我难以再生育,是你做的吗?”
皇帝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嗓子仿佛哑了,他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呵……”谢泠娇神情哀痛,尽管她一直都知道,可到现在宋寒廷都还是隐瞒她,不愿承认。
“罢了。”
谢泠娇闭上眼,嘴边慢慢渗出血,身子再也支撑不住,如同坠落的蝴蝶,往旁边倒去。
宋寒廷大惊失色,一把抱紧她,眼底全是惊慌,捂着她不断流出血的嘴。
“来人!快来人!!!”
“请太医!!!”
这是她第二次见宋寒廷如此崩溃惊慌,第一次是在她生育宋枝忘差点难产而亡的时候,第二次就是现在。
侍卫以为有刺客,赶忙跑了过来,福安脸色大变,赶紧派人去请太医。
宋寒廷双目通红,可他无法否认,是他辜负了谢泠娇,辜负了他此生最爱的女人。
“泠娇,我错了,”
谢泠娇摸上他的眉眼,嘴里全是猩红的血液,“我不…怪你,我只是…太累了。”
“求…陛下,废臣妾…后位,葬入…月婵陵墓。”
宋寒廷咬牙,“我做不到,你是我妻子!”
“娇娇,是我错了……,是我对不住你……我求你了。”
“别离开我……我后悔了。”
眼泪划过谢泠娇的脸,她已经没有力气说了,只能发出短促的气音。
“……太晚了。”
“你…是皇帝啊,不是我的宋…寒廷,在我心里……他已经死在了三…春…之……时。”
谢泠娇说完后,就慢慢闭上了眼睛,再没有了任何呼吸。
宋寒廷呆愣着,眼睛慢慢往下,难以置信的望着谢灵娇,心口仿佛被人生生剜去般的痛。
“……娇娇!”
他抱紧谢泠娇,发了疯地喊她的名字,祈求她别离自己而去,但……谢泠娇永远都不会再回应了。
五更天,丧钟的声音传遍整座都城,足足响了三次。
“殿下,出事了,”顾听风垂着头在门口说了一声。
宋之妄早就醒了,听到外面的声音,起身披了件外袍打开了房门,“什么事。”
寻芳站在院门口,恭敬地行了行礼,“殿下,皇后娘娘驾崩了!陛下请您立刻回宫。”
“知道了,”宋之妄点头,转头回了房间换了一身素白的衣裳。
一回头,就看见谈华卿睁着一双灰眸有点发懵地望着自己。
他眉眼一动,附身下去吻了吻谈华卿的脸,“继续睡吧,”
宋之妄转身离开,大步朝外面走去。
到了宫中,皇后的灵棺停在凤栖殿内,满堂肃穆,丧幡垂挂,周围跪满了宫人。
宋少晏带着宋予歌在一旁守灵,还有其他几个公主皇子,宋之妄觉得面生,也就没有多看几眼。
皇帝像是老了不少,身子佝偻着,望着牌位,眼底藏着深深的悲痛。
这期间,宋之妄就是在宫里和小院来回的跑,偏生“他”是皇后留下的唯一“女儿”,处处都需要他。
丧仪极为繁琐,有时候忙到半夜也是有的,皇帝看在眼里颇为心疼,让宋之妄住在宫里,但宋之妄不愿意,他可一天都没看见谈华卿了。
皇帝如今心力交瘁,也就随他了。
一直到半个月以后,皇后的灵柩才终于下葬在陵寝,葬礼空前盛大,甚至超过了大夏历来皇帝的规模,朝臣不满上谏反对,但都被皇帝一一压了下来,最后忍无可忍,直接赐死了带头反对的官员,有了一个例子,也就没人再敢反对了。
“国母崩逝,全朝皆素服三月,守孝期三年,你与谈华卿的婚事只怕要往后推一推了,”宋少晏送宋之妄出宫,宫里还挂着白灯笼,烛火幽幽,看起来阴森至极。
宋之妄转头看向他,脸上看不出喜怒,眸光泛着微微冷意,“不会。”
宋少晏想起自己查到的东西,心中起疑,“到宫门口了,去吧。”
他想了想,还是没有告诉宋之妄皇后之死有些不对劲,而谈华卿也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
这些事,只能等宋之妄自己去发现,他如今爱得痴狂,听不得旁人贬低谈华卿,爱让人一叶障目,失了理智,当真是……可怕啊。
宋之妄不着痕迹收回目光,大步朝宫外停靠的马车走去。
小院内,谈华卿看着面前的云小六,淡淡道:“交待你的事,办得很好。”
云小六跪在地上,咬着唇哽咽开口,“我做到了你说的,那解药……。”
谈华卿抬手,兀鹫上前把一瓶装着药丸的琉璃瓶子递给云小六。
“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云小六视线一直在药瓶上,急忙将药抢在怀里,紧紧握着,生怕被人夺走。
“告诉云家所有人,立刻离开都城,永远不要回来,知道吗?”
“是!知道知道!”云小六拼命点头,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风似地跑了出来。
宋之妄正巧在这时回来了,撞见了匆匆跑掉的云小六,他的视力很好,很快看清了她手上拿着什么东西,眼睛警惕地在左右看来看去,像是做了错事,生怕被人发现。
宋之妄眼底闪过一丝流光,一个猜想在脑海中炸开,“廖刑,把云小六带到公主府,别让任何人发现。”
“是,”人影一闪,廖刑就朝云小六的方向走去。
“华卿,我回来了,”宋之妄走了进来,看见谈华卿拿着书在院子内坐着,慢慢走了过去,向他讨了个吻。
“这么晚,怎么还在这坐着,是在等我吗?”
谈华卿的身体也是近日才终于有了起色,能下来走两步了,而且他快上任了,耽搁不得,有些事还是趁早解决的好。
“殿下饿了吗?”
宋之妄没说话,看着谈华卿如画般的眉眼,清俊矜贵的容貌,灰眸无悲无喜,如同万丈寒冰下的深海,深邃漂亮,却又无法进入。
何所依的死对他影响太深,往日宋之妄还能在他身上看到一些温情的光,如今消散地一干二净,更冷漠了。
“小灼,端一份汤来,”谈华卿吩咐道。
宋之妄抬头,“不用了。”
谈华卿一愣,听出了宋之妄话里的刺意,眼中的诧异转瞬即逝,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站定在谈华卿面前,居高临下地低头看着谈华卿,“我想要你。”
谈华卿微微蹙眉,忽然想到了什么,猛然抬起头,眼里无措,握紧拳头,“成亲后就可以。”
从前到现在,他们都有过亲密接触,但从来都没有做到最后,宋之妄很喜欢他,但也尊重他,这点他是知道的,所以从来不担忧。
宋之妄行事恣意,但很遵礼法,尤其对成亲一事极为看重,他说,拜了天地,互许终生,成为真正的伴侣,并肩立于天地间。
他们都只属于对方,而对方也是他们此生唯一的信仰与归宿。
成亲在他眼里,是一种格外神圣的仪式。
但……他们……不能。
绝对不能。
谈华卿站起来,不着痕迹躲过宋之妄的手,冷着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成亲后就可以”
一股火突如其来在宋之妄心里升腾,脸绷得紧紧的,眼里全是毫不掩饰的凛冽,语气压抑着自己都不知道的怒气。
“如果我们成不了亲呢?”
一时间,谈华卿心口一震,僵在了原地,但很快又恢复正常,再次抬头,勉强对宋之妄笑了笑,像往常一样哄他。
“不会,我们迟早会成亲的。”
啪得一声,宋之妄彻底怒了,一掌拍碎了石桌,神情暴戾,像蓄势待发准备掠夺的头狼,攻击力强,极具压迫。
“谈华卿”
“你究竟想不想和我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