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妄从来没见过谈华卿的脸色这么难看过,
浅金色的阳光渡满了他周身,徐徐微风轻轻吹乱他的头发。
他穿了一身单薄的白衣,全身上下笼罩着化不开的悲伤,嘴死死抿着,一双眸子少了叆叇的遮挡,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何所依。
宋之妄看得心疼,上前握住他的手,那手没有任何温度,冰冷无比,隐隐约约还能感觉到在发抖。
谈华卿呆愣着,直直地望着何所依。
宋少晏低着头,不忍再看,歉疚道:“是我来晚了。”
谈华卿微微张开口,好似终于能够呼吸了一样,修长白皙的手盖住自己的眼睛,他不敢看何所依。
在小院他直觉不对,急忙骑了马来。
未曾想到何所依会死,他原以为他能保护着何所依的。
只要这件事结束了,他就会送他离开。
但何所依还是丢了性命。
谈华卿闭上眼,眸中全是痛苦。
宋之妄扶住他的肩膀,将他虚弱的身子靠着自己,扭头对宋少晏道:“皇兄,何所依的身后事,让我们来安排吧。”
宋少晏叹了一口气,“也好。”
最后,谈华卿将何所依和谭文朝葬在了一起,就是都城外朝南的方向。
谈华卿苍白着脸,跪着将糖葫芦放在他们墓前,头磕进土里,五指攥紧黄土,久久地不能平复,像是无声地在赎罪。
宋之妄站着背后,看着他削瘦的脊背,心绪如麻。
谈华卿慢慢起身,回头望着宋之妄,脸上还有已经干涸的泪痕,眉宇之间再没有清风朗月,而是夹杂着自责愧疚的冷漠。
在顷刻间,谈华卿又缩回了自己的世界里,灰眸冰冷,藏着的全是已经崩塌的绝望。
这样狼狈的谈华卿,宋之妄第一次见。
“回家吧,华卿”
宋之妄走到谈华卿面前,伸出手去牵谈华卿的手,他脱掉自己当大袍披到谈华卿身上,缓缓道:“天色已晚,你也倦了,我们回家吧。”
他揽着他的肩膀,一点点将他从窒息的噩梦拉出来。
刚刚强撑起来的冷漠躯壳在这一刻轰然碎裂,谈华卿顺从地靠进他怀里,咬着唇,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情绪陷入彻底爆发。
宋之妄便是在等现在,他不怕谈华卿哭,就怕他不哭不闹,什么也不说,将这些全部压在心底,独自一人舔舐着伤口。
他拦腰抱起谈华卿朝马车走去,和谈华卿的额头相抵,滚烫的嘴唇贴着谈华卿的眼睛,这是一种本能想给予爱人的安慰和疼惜。
夜深人静时,谈华卿坐了很久很久,他不说话,宋之妄也不说话,只是在一旁握紧他的手,告诉他,他一直都在。
但谈华卿的身体本来就没好,后半夜直接发起了高烧,他身子一直在发抖,喂了驱寒安神的药都没用,最后喂进去的药都吐了出来。
大病一场,三日后谈华卿才醒来。
宋之妄在这三日已经快急疯了,他大怒,直接让顾听风去把太医院的所有太医都找来,但这些太医的说法都一样。
心神俱损,又遭受邪风侵蚀,受得刺激太大,这才晕了过去,让宋之妄等几天就能醒来。
宋之妄几乎是片刻不离,三天三夜都没合眼,执拗地等着谈华卿醒来。
“再喝一口,”宋之妄端着粥喂谈华卿。
勺子触到嘴唇,谈华卿摇摇头,声音还带着几分沙哑,“不用了。”
宋之妄也不勉强,忽然听到谈华卿开口,“今日是不是,谢问铮行刑的日子?”
“你要去吗?”宋之妄问。
谈华卿颔首,“嗯。”
“那我陪你一起去,”宋之妄起身又端来温热的药,“你的身子还没好全,等会我送你去天牢。”
谈华卿端起药一饮而尽,嘴里就被塞了一个杏干。
宋之妄摸摸他的脸,笑了笑,“本来想喂你的,这药太苦了。”
谈华卿轻轻咬了咬嘴里的杏干,很甜,冲散了嘴里的苦味。
一张俊美妖艳的脸凑上来,谈华卿眸子微微缩了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就落在了他的嘴角。
是宋之妄。
他眼底的占有欲比往日更甚,他摩挲着谈华卿的手腕,想说的话在嘴里翻来覆去,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执起谈华卿的手,蹙眉吻了吻。
他没有安全感,他在恐慌,在这三日里,他已经无数次方寸大乱。
可那又怎样,这些都是自己心甘情愿的。
“谈华卿,我想成亲了。”
他一把抱紧谈华卿的腰,听他的心跳,闻他身上的昙花香,姿态亲昵,像是在撒娇。
谈华卿垂眸,神情看不出喜怒,只是手指碰了碰宋之妄的头发,很快又收了回来。
“很快了,”
殿试在四月,过了殿试,就很快了。
天牢内,萧抚安望着靠在墙头的谢问铮,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如今的结果,是你想要的吗?”
墙壁上都是血迹,谢问铮头发凌乱靠在墙角,两只手还在流血,他好似没听见萧抚安的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你这么作死,究竟是为什么?”萧抚安不明白也不理解。
三年前,自从谭文朝死后,谢问铮就像是变了个人,他不再意气风发,变得阴鸷冷漠,再不碰治国良书,反而和一些狐朋狗友混迹青楼,整日醉生梦死。
谢问铮他原不是这样的人,他和他自幼相识,知道他的本性不坏,更有为国尽忠的雄心壮志,多次劝说,但谢问铮还是继续堕落下去,后来他越发所望,更加觉得谢问铮没救了。
他也知道三年前的科举舞弊案其中有谢问铮和那些纨绔子弟的手笔,只不过都是听说的,谢问铮从不让他参与进来,反而越来越疏远他。
萧抚安气得捶了捶粗壮的木头,怒吼开口,“你说话啊!”
“谢问铮!”
谢问铮慢慢转头,看向他,无声地苦笑了下,“回去吧,别再来了,抚安。”
萧抚安顿住了,继而笃定开口,“是因为何所依,对吗?”
他了解谢问铮,毕竟从小到大都认识,三年前他曾经看到过谢问铮画何所依,有好几次诗会,他都看见谢问铮从头到尾都在看何所依,直到前几日在青楼看到的一幕幕,他才终于确定。
谢问铮喜欢何所依。
谢问铮听到他的话,微微顿住,何所依撞柱而死的画面再次在他脑海里重演,他喉咙发紧,不敢承认,因为他知道,他的喜欢,对何所依来说,是一种玷污。
他站起来,平静地望向萧抚安,很轻地摇了摇头。
萧抚安又是一愣,“那是为什么?”
谢问铮的声音轻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转身背对萧抚安,“回去吧,抚安,别再来了。”
他太累了,这一生,从牙牙学语的孩童,他就养在祖父谢还锦身边,祖父让自己做什么,自己就做什么,一步一步都是为了家族利益,如同提线木偶,每一步都被人操纵着,令他痛不欲生,直到,三年前,何所依的出现。
第一次初见,何所依穿了一身浅蓝竹绣的衣裳,很朴素,那张脸清秀灵动,眼珠子像是会说话,他紧紧跟在谭文朝身后,手里还拿着两串糖葫芦,吃得唇色红艳剔透,那时他就注意到了他。
后来,在上巳节灯会,何所依还是跟在谭文朝身后,他穿了一身大红竹纹衣裳,手里拿着许多吃食,嘴巴里塞满了食物,像圆圆胖胖的松鼠,一双大眼睛无辜又漂亮。
而他在这一刻,可耻地有了反应。
甚至是后来看到了谭文朝帮何所依擦嘴角,他都无法控制的嫉妒起来。
谭文朝真是个好运的人,不仅名满天下,还有一个这么这么好的小郎君一直跟着他,忠心的不得了。
他生来无欲无求,那是第一次有了想把一个人抢过来,藏起来,据为己有的执念。
再后来,他的喜欢越来越深,梦里都是何所依对他笑,他本想追求何所依,但有一日酒会,谭文朝醉酒,他亲眼看见,何所依在马车里用满是爱意的眼神望着谭文朝。
而他的世界,天崩地裂,所有构建起来的美好顷刻间碎成了灰。
他再也无法忍受,嫉妒吞噬了他的理智。
用尽所有手段,他也一定要得到何所依。
所以,他接受了祖父的计划,他伙同其他无缘仕途的人纨绔陷害谭文朝,收买掌卷,调换试卷,最后如他所想,谭文朝死了。
而他也终于能得到何所依了。
但何所依没有,他宁死也不从,对他的厌恶逃避,所以他打算囚.禁他,但……何所依却跑了,他一路追了过去,最后将何所依逼到了悬崖。
何所依就这样,当着他的面,毫不犹豫纵身一跃。
他不相信,一直在找,三年以来活得浑浑噩噩,悔恨愧疚每日都在侵蚀他的五脏六腑,但他又错了,他还是错了。
何所依还是死在了他面前。
谢问铮无声苦笑,眼泪滑了下来,他走到萧抚安面前,“你我兄弟一场,若是可以,不要为我立碑。”
萧抚安愣住,急道:“不,我可以帮你,问铮,我可以帮你逃走。”
谢问铮笑了笑,手迅速地拔下萧抚安头冠的簪子。
“谢问铮!”意识到什么,萧抚安惊恐地大喊谢问铮的名字。
下一秒,谢问铮狠狠地将簪子刺入脖子,血液四溅在墙上,在腐臭脏污的墙上缓缓流淌下来。
萧抚安瞪大眼睛,看着在自己面前缓缓倒下去的人,血腥味涌入鼻尖,他心口满是酸涩,眼泪糊了一脸。
压抑的哭声传入一直在门边看着的两人耳里。
谈华卿面无表情,“这么死,倒真是便宜他了。”
宋之妄道:“放心,不会留全尸的。”
“你别动手,”谈华卿道。
“嗯?为什么?”
谈华卿淡淡道:“别脏了你的手。”
宋之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