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又下了三次雪。叶泮始终都没和江明昭联系过。
她也谁都没说,那天断电的事情后,她做了个风光旖旎的梦。
梦里江明昭不再是温和柔软的样子,也不仅限于抱着她。那双抚摸着她脊背的手,移到了别的地方。
梦醒了,她看着自己,很是羞愤。
人到了年纪,有些事是正常的,可对象却是她从来没想过的。
叶泮本想着,周公解梦能化她疑惑。
于是照着梦搜,却搜到一些她认知以外的事。她忽然发现,世界上竟有很多女人和女人相互温暖着,而也有些人并不觉得这是错。
要是放在以前,这种事叶泮想都不敢想,一定要从头到尾贬得不留情。
可要是放在江明昭身上,那样漂亮不俗的一个人,叶泮却觉得,有能接受的余地。
江明昭是否是这样的人呢……
时间一晃就过了。
从初冬到深冬,世界像彻底脱掉了一层衣服。绿色不见了,叶子也不见了,只剩下北方一贯的萧索肃杀。
江明昭的房子有一整套智能设备,投影和大屏幕电视都不缺。或许是从事传统行业的原因,叶泮对这些丝毫不感兴趣。
她唯一的智能娱乐活动,就是在手机刷着小区群聊。有人说路边又冻死了几只流浪猫,她加到同城志愿者群里,捐了一两百块钱。
她一直忽略着除夕的到来。
新年是最大的节日,就算江明昭那样的工作狂,肯定也要回国的。
到时候,见面是免不了的。
叶泮想见,但因为那梦,又不太敢见。
一直到除夕前几天,叶泮泡在南花锦剧团排练。
南花锦是上个世纪老祖宗留下的牌子,许多名伶曾位列其中,包括剧团团长祝丽筠的先人。后来拒了一次官方合并,南花锦的名声就愈渐无闻了。
撑到这一年,叶泮也怀疑,也许已经是极限了。
前几天排练的功夫,她听见两个唱青衣的小姑娘在化妆间窃窃,一句接一句。
一个说:“团长说今年戏票卖了两百张,根据往年经验我猜啊,实际就不到八十个人。”
另一个:“数肯定都往虚了说呗。”
一个又接:“这行情,还天天叫我们来排练。我看不如给大家放个长假,有演出再来排两天,这样我们有空找份别的收入,人也不至于一波一波全都走光。”
她们还说。
“除夕票还打了折,六十块一张,哎,咱们一年就指着这会儿补贴。”
“嗯,没想到今年太不景气……”
“看祝团气定神闲的,我也不好意思问他怎么办。”
“认了吧。”其中一个小姑娘劝说,“谁让咱们考不上省剧团的编制,让祝团从考场门口捡来的。”
……
这话谁听了都心寒,但叶泮听来,已经没有情绪起伏了。
她早就觉得,她们这样唱戏的,境地和过年卖烟花爆竹的人没什么区别。后者卖个节庆的热闹钱,她们也是赶个热闹场,后者在旁人团团圆圆的时候摆摊,维持个温饱生计,她们也在亲朋欢聚的时候拼命唱戏,换个剧团维持下去的费用。
毕竟后半年的费用,或许也全指着这出戏。
*
除夕当天。
连着演了两日,南花锦的人都疲累不堪。
今日是最后一场了,唱到跨年,他们就都能回去了。
叶泮在后台化着妆,终于慢慢攒着勇气。
问候消息肯定是要发的。
别扭的是她自己,怪不得江明昭,是自己那天按错了开关,是自己受不住阴影要对方帮忙,也是自己主动说要吃饭逛街和待在一起的……
感觉勇气攒得差不多了,叶泮打开手机,按照早就预想好的文字编辑。
叶泮:最近出差还好吗?除夕快乐啦[微笑],要新年了,你打算回国跨年吗?一切顺利哦![烟花]
发完了消息,她不敢看回复,飞快给手机关机。
又想到等演出结束了,她和宋黎茵约好一起吃饭,要用手机联系,她不得不再次开机……
折腾了一遭,三四分钟,微信毫无动静。
她有些失望。
台上起了胡琴声,她叹了口气,把手机锁在密码箱里,准备登台。
……
压轴戏唱完,叶泮下戏台,此刻是准备大轴反串戏的间隙。
反串作为南花锦的保留节目,意图营造个热闹气氛。角儿们换上不熟悉的装扮,演平时不触碰的行当,就算惊艳不了人,啼笑皆非也是看头。
叶泮整个人陷在旧太师椅里,眼皮也懒得掀。
刚连演两折《扈家庄》,耍了好一会枪花,她已去了大半精力。
其他感官歇息了,耳朵却更尖,听见两个打杂的小青衣嘀咕着。
“好稀奇,刚刚有人坐了一排一座的空位置。我听会计阿姨说,那个人买票的时候还不要折扣。原价是四个六一张票啊,不知道那个女的看上我们团啥了。”
南花锦有规律,一排一座价最高,数字图吉利,6666。要是行情好,是要拿出去竞拍的。
现下行情不好,打了折3666,一般也都是空的。
另一个小青衣讶异:“啊?那人男的女的?”
“女的。长得很漂亮,像网上的富贵冷艳大小姐。”
听到这后半段,叶泮心里隐约有了预感,倏地站起身来,也忘了累痛,急着想一看究竟。
她本将以刀马旦反串须生,刘备要著紫龙蟒红斗篷,可她瘦一些,有点撑不起这身装扮,隔着雕花隔板,旁人还以为是件衣服立在椅子上。
衣服一动,等看清了人,两个扯闲话的小青衣脸吓得几乎霎白了。
要是待会串白脸曹操,粉都不必敷。
“叶师姐,你,你吓死我了……”小青衣抚胸口,平复道,“我不聊了,不聊了,这就候场去,你可别向祝团告状啊。”
都是玩笑话。叶泮性格温软好说话,谁都知道。
叶泮笑笑:“不会。”
大轴戏咚咚锵锵揭幕。
胡琴声起。
叶泮终于收心,浸润到旋律里,踩着台步出场。
一偏头,就撞上一道温和的目光。
来自一排一座,正中央位置。
来自一个女人,穿了身黑长裙,白色毛呢外套,正襟端坐。头发高盘起来,一绺一缠的,看着大方优雅。
叶泮心全慌了。
她忘了此刻自己身处何地,要做什么,要唱什么,下一步该踩在哪里。
她只知道那个人就坐在那里,凝神瞧着这里。
又是两月未见。
直到莫名的热泪要滚出来,叶泮眼眶一烫,猛地回忆起规矩来,想起师傅和团长的劝诫。
观众是花了钱买表演的,这交换就在台上即时完成,演出不是什么小吃商品,永远没有售后的机会。
观众也都是糊弄不得的,表演不好看,下次就不来了,这剧团早晚也要散了。
当下剧团多艰,她必须压下所有个人情绪,以大局为重。
电光火石间,叶泮把自己拉回剧里。
台上演到刘备一战失利,流离败走,叶泮边哀边唱“你看秋末冬初,凉风透体,好不凄凉人也!”
人入了戏,唱着唱着,心里忽然说不上什么滋味儿。
小青衣说的没错,底下仅有的八十来个观众,中途走了三三两两。
她素来看不得这个,尤其是一年不如一年。就像小时候考的不好,总觉得下次能考好,可只能走下坡路。
像不愿意看成绩单一样。
叶泮将眼神抛洒到席上,又和江明昭对上。
那双眼睛里,好像有鼓励,也有支持。远没有这些天叶泮搜的、想象的那么吓人。
片刻后,叶泮心忽然定了一些,继续唱接下来的戏。
这边台上如火如荼。
叶泮的刘备闲不下来,似时时刻刻要翻他九十九个跟斗。
团长祝丽筠扮拙也是老练,老生串武生赵云,好好的打戏,打出了龙钟之态,似叫人搀着才能七进七出。
青衣扮白脸更是难为人,方才吵嚷如黄鹂鸟献曲的小姑娘,唱得像只被捏住脖子的公鸡……
戏罢。
要散场了。
祝丽筠难得致了辞。
他说:“三折秋存在到今三十余年,幸有大家扶持,我们是有限的,但戏是无限的。提前祝大家新春愉快,年年绥禧。”
“有限”这话,听来丧气。
人散。
都卸了妆。
叶泮晚留了一会儿,想要帮祝丽筠收拾。
他按住她挂蟒袍的腕子:“师妹你快回家吧,早回去早过年。这边有阿姨负责,她临时有事,等会就来。”
祝丽筠和她是同师门出来的,从小到大有一起挨打相互掩护的交情和默契,叶泮心底拿他当亲哥哥。
她想了想,也没再坚持,和其余人告别:“好吧。团长,晓燕妹妹……新年快乐啊。”
卸了妆的黄鹂鸟小青衣——王晓燕笑眯眯回:“师姐新年快乐。”
深冬寒重,外边已不见天光。
剧场里已经没有人了,不知道江明昭去哪儿了。叶泮出大门,裹紧了羽绒服。
时间是八点四十五。
她寻了一圈,不见熟悉身影。
转身想回去找,见着熟人。
江明昭还是站得笔直,正对着叶泮,两手插在衣兜。
人真的在眼前了,叶泮忽然不知道说什么。
“你回来了?”
“嗯。”
“这次留多久?”
怎么有点像,留在家的妻子和另一半交流……
“过完年就走。”
叶泮没接话。
江明昭:“我问了工作人员,他说你们从下午演到现在,应该还没吃饭。走吧,想吃什么?”
这些天为了省钱,叶泮除了去楼下麦当劳吃穷鬼套餐,就是去快餐店对付。在吃住上克扣,攒钱效果的确显著,现在叶泮又能请江明昭吃喝一些东西了,不至于欠她太多。
带着大小姐吃,肯定不能随便对付。
养生的,健康的,热乎乎适合冬天的。
叶泮只能想到:“吃猪肚鸡,可以吗。”
“好,走吧。”
江明昭怕吓到小姑娘,垂眸,刻意压下了一眸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