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向云苇表示赔罪,陆浔第二天天未亮时便将招生单子贴到了祁家私塾大门上,两扇门上一边一张,很是醒目。
贴完单子,他又回许家祖宅睡了个回笼觉,直到与往常一样的时间才去私塾,假装与这件事情毫无干系的样子。
等他走到私塾门口,果然见到不少学子挤在门前凑热闹,他们中什么议论的声音都有:
“什么云间女子私塾,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看这上面写的地址在新安街,想来是不入流的人家办的,成不了大气候。”
“有意思得很,女子私塾,倒可以叫舍妹去听一听,没准能获益一二。”
“依我看,这办女子私塾的恐怕不是一般人,只凭这是全天下第一家……”
看门书童怒冲冲就要将两张单子揭下来,嘴里还不停咒骂:“竟敢到我们私塾门口贴这种东西,要是被我抓到,定剥他的皮!”
围观学子却笑他:“小书童何必生气,有道是‘君子和而不同’,京城这么大,难道还容不下一座女子私塾吗?想来咱们先生定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哈哈哈……”
笑声中忽然多出几声恭恭敬敬的“先生好”,陆浔转头,发现祁致修也来了,正背着手昂起头颅,仔细看单子上的内容。
大约是做贼心虚,陆浔尴尬地只好往旁边望去,尽量不与祁致修对视。
“女子私塾?”祁致修也发出与众人一样的疑惑。
“是啊先生,不知是谁办的。”围观学子道。
祁致修对着单子观望一会,没有再说什么,便往里面去了。学子们自觉无趣,也都散了,各自回到自己的位子。
小书童向来看祁致修脸色行事,可是今天的祁致修并没有对此事表现出批评或者赞扬的态度,他一时拿不定注意要不要揭掉,因此只好一路小跑到里间书房,向祁致修请示:“先生,门上的招生单子可要摘掉?”
祁致修想了会,才答:“摘了吧。”
“是!”书童又问:“先生,您不想知道是谁要办女子私塾,又是谁将单子贴到咱们门上的吗?”
祁致修是人精一般的存在,稍微转动一下脑子,心中便已了然,只是不愿当着众人面说出来而已。他不想学子们还继续为这种事分神,也不想对此事发表诸多看法。“只要别挡着我们私塾的路,管他是谁要折腾只管折腾去吧。”
“可是先生……您不觉得对方是在向您挑衅吗?”
祁致修抬头看了一眼书童,悠悠道:“她的脾气确实如此,不过谁让我弟弟心仪于她呢。现在弟弟还在与西蜀大军周旋,我犯不着为难一个姑娘叫他担心,罢了,此事就这样吧,揭了单子,就当从来没有出现过。”
书童听得懵里懵懂,他不知道祁大将军心仪哪家姑娘,更猜不透这姑娘为何要与祁家私塾为难,只不过先生都说算了,那就算了。“是,我这就去揭了。”
陆浔在私塾战战兢兢一整天,一直到下学都没有动静,心里才算踏实些。他生怕祁致修动怒,执意要追究贴单子的人,那他恐怕就要暴露了。
出私塾门口时,同窗们皆在讨论祁致修在课上提到的,北梁使团明日入宫觐见之事。
“这北梁狗贼,竟敢堂而皇之进我朝堂,真气人!”
“谁说不是呢,明明是刀下败寇,却能享贵宾待遇,说出去只怕人惹人耻笑。”
“没办法,谁叫他们那位萱妃娘娘得宠呢,听说陛下已经两个月未曾早朝啦……”
“满朝大臣竟无人能劝告陛下吗?可笑咱们念这些书到底为何要做官!”
此时一位学子神神秘秘地小声告诉大家:“我舅父是礼部侍郎,听他说就连太子殿下劝陛下都被斥责了,还命太子殿下在东宫闭门思过,没陛下的允许不准出东宫。就这样,还有哪位大人敢进谏啊?谁不怕掉脑袋呢!”
听到此处,陆浔只觉心酸,只怕大靖内里没乱,就被外敌瓦解了。他与在场的所有人一样,求取功名只为一条光明正大效忠朝廷之路,现在看来这条路似乎越来越黑暗,越来越叫人看不到希望,眼前似蒙了厚重的大雾,伸手探寻也找不到方向和出路。
他一路闷闷不乐,虎子在家做了晚饭,他却并不想这么早回去吃,便拐了个弯去新安街找云苇。虽天已黄昏,云苇的小院里还有前来报名的女学生,她和周葭忙着登记发书本,一时并未注意到陆浔的到来。
陆浔在一旁不出声,静静看着这些女学生,有的年纪不过七八岁,大点的也才十五岁不到,更大年龄的女孩都已及笄,几乎没有读书的可能性,家人只怕早早就为她们找好了婆家。虽然云苇的私塾并没有年纪限制,但大靖的普通女子嫁人后都相夫教子,鲜少有人能为自己的命运做主。
但谁都没想到,人群中出现了一位挽着妇女发髻、衣着朴素,眼神怯缩的女子,她缓缓走到周葭跟前,低声询问:“女先生……请问我能来……上学吗?”
周葭见她年纪除了比秦姨娘小,恐怕比在场所有女子都大,心里有些迟疑,只能看向云苇。云苇也注意到这位大姐,看上去约有二十五岁,脸上已有隐约的沧桑,不似小姑娘一般红润。
女子被她们看得更不好意思,刻意将头压得很低。云苇向来一视同仁,她很高兴能有不同年龄段的女孩来报名,便立即上前拉着女子的手,笑着说:“当然可以来上学,我们这里只要是女孩就收!”
“真的吗?”女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次确认:“不会嫌我年纪太大了吗?”
云苇笑言:“不会,只要你想学。”
女子有些为难:“可是我还要带两个孩子,只能有空的时候才能过来。”
云苇:“不怕,你有时间就过来,到时候安排先生给你补补课。”
女子闻言很是欢喜,愁苦的双眉渐渐舒展开来,她摊开自己的右手掌,吞吐道:“但我只有这些钱……不知够不够交学费?”
女子私塾的学费只要五十文钱,这已经是京城里最便宜的私塾学费,而这名女子手心里仅仅躺着十文钱。
云苇和周葭面面相觑,她们虽不指望靠私塾赚钱,但若只收十文钱,连书本费都不够,更不用说还要付周葭的薪资。
正在她们犹豫之际,忽有一男子蛮横闯入院内,一眼就瞥见正准备交钱的女子。男子将这女子右手腕一把抓起,粗鲁厉声吼道:“好啊,你竟敢拿家里的钱出来乱花!你不知道老子挣钱有多辛苦吗?你个败家娘们!”
男子怒目圆睁,满身戾气,吓得院子里的姑娘们尖叫推搡着往后退。陆浔见此情景,立即上前用力将男子的手擒住,反问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在这里放肆?信不信我送你去衙门!”
男子看陆浔不过是白面书生的模样,因此并不害怕,满不在乎道:“我管教婆娘关你什么事?你小子最好别多管闲事!”
被揪疼手腕的女子眼角含泪申诉着:“这不是你的钱,是我爹爹上个月给我的,我没用你的钱……”
男子却不信,一个劲要将女子拖走:“少拿你爹爹忽悠我,他一把年纪哪来的钱?还不是你补贴的!你个败家娘们!”
陆浔拦在他们前面,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女子在家中必是受了不少欺负,若就这样放他们回去,只怕女子还要遭许多罪。
云苇和周葭也赶紧过来帮忙,两人费劲地将女子拉住,那男子拗不过三人,只得放手,态度蛮横道:“你们这不是私塾吗?怎么连人家闲事都管?”
“你妻子来了,她就是我们私塾的学生,学生有难,做先生的不会坐视不理。”云苇向男子伸手,“十文钱拿来!”
“凭什么?”
“凭这不是你的钱,是你妻子父亲留给她的,你不能霸占她的私产,从现在开始,这十文钱是她的学费,你休想拿走!”云苇见男子不给,只得上手去抢,陆浔见机将男子牢牢困住,云苇很快便得手。
女子见十文钱到了云苇手里,才终于放心,若给了她丈夫只怕又会赌掉吃掉,她与孩子也想不到半文。
男子索性耍赖,躺在地上不肯起来,时不时还手舞足蹈,叫嚷着:“没天理啊没天理,哪有读书人抢钱啊!”
报好名的小姑娘们在陆浔的护送下一一离开院子,再待下去只怕真会吓破胆。陆浔眼见那男子一时半会怕是不会走,只好想了个法子,请一位年轻姑娘帮忙去许家祖宅找虎子,让虎子去给他的那些同窗们报信顺便将他们都带过来,同窗们皆是京城有头有脸的公子,对付这种无赖有的是办法。
夜色将临,光线一点点暗淡下去,朝烟将院子的灯笼、屋里的油灯都点亮,那男子却还在地上赖着,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朝烟小声同秦姨娘抱怨:“我肚子都饿了,他怎么还不走啊……要不叫小姐把钱还给他们算了,何必招惹这样的大麻烦。”
“苇儿的性子你还不了解嘛,只要是她想做的事情,再难那都是要做到的。现在她不过是怜惜那女子而已,想要救她于水火。”
“可是……”
朝烟还想继续说什么,但秦姨娘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要出声。
地上躺着的无赖完全没有影响云苇和周葭照常处理事务,她们就当看不见他,只顾着给女子登记发书本,还给她安排座位。这时候她们才知道女子姓孙,男子姓杨,住在相邻的街上,男子霸道惯了,孙大姐才想着为自己求一条出路。
周葭不放心:“你将十文钱花了,回家会不会被他为难?”
孙大姐无奈地瞟了眼丈夫:“我前几日已经带着孩子回到娘家了,绝不会跟他回去的。”
大靖的女子从小被教导要三从四德,像孙大姐这样受了气敢带着孩子回娘家的屈指可数,确实是很有勇气,云苇和周葭不由得皆对她刮目相看。
陆浔怕姓杨的闹事,一直坐在院内台阶上看着他,手里还拿着朝烟给的瓜子嗑得津津有味。
不多时,虎子带着一帮人声势浩大地来了,那些同窗们大都是喜欢凑热闹家中又有些背景的,因此并不怕事,一听说是陆浔要帮忙,更知道要来传说中的女子私塾,一个个摩拳擦掌很是兴奋。
虎子看见陆浔,情绪高昂喊道:“公子,人都给你带来啦!”他一边喊一边向陆浔跑去,看见地上躺着的人还故意踢了一脚,疼得姓杨的骂骂咧咧。
陆浔将瓜子丢到一旁,赶紧起身,招呼众人:“兄弟们可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