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母这些天来,勤在朱母跟前走动。且看朱母朱妏妏母女俩为了家里的男人形销骨立,别提多心疼。
想着自己年轻时拿着张殉职的丈夫照片,心里就极悲痛。她难抑心头的不适,天天往医院里跑,对朱妏妏和朱母两人都多加帮拂。
朱母每每握着她的手感动得无以复加,眼泪和心酸一齐往下涌:“患难见真情,没想到你才是我们最靠得住的朋友。”
谈母听了无不感同身受:“快别说了,坐下吧,给你们带了点吃的。妏妏人呢?”
朱母黯然道:“今儿一早便被她主管一个电话叫去公司了。也不知还瞒不瞒得住,她请了这么多天假,难保办公室里没有流言传闻。”
谈母忙开解:“妏妏的品性,咱们只要是相处过的都知道,她多好一个女孩儿。想必是误会还没解开,相信她吧,她很有能力的。”
谈母来的每一次都带了许多吃的睡的穿的,就连几个进出监护室的护士都看了感动,齐声称,她这阿姨心肠真好难怪教出了像儿子这么优秀的医生。
因为朱父迟迟没能从重症监护室出去,医院难以承担路上转院的风险。
即便谈言民早早联系好了他的所在医院的医生也仍无济于事,这事便暂且耽搁不提。
朱妏妏听说谈母一天到晚送东西,心里很过意不去,几次都没好意思收,反过来经常请她吃饭:“谈阿姨,还有这些你上次塞给我的钱,我一直没找到机会还你。”
谈母不肯收那叠钞票:“我不是让你拿着先去垫住院费么,不许还我。你这孩子,就是心眼太实诚,不肯多贪一点小利。我也是做单亲妈妈过来的人,也是见过丈夫抢救而我在外头嚎啕大哭的生死场景,哪能不知这重症监护室就是个烧钱地儿。你快收了,我这些年一直念着你们家照顾我的恩情。”
朱妏妏仍是捏着双手不肯纳了,反而把这装在红包里的鼓鼓囊囊的现金,一应都塞进她口袋里。
她摇头,“先不说我不会收这钱,再来谈阿姨您放心,我这也暂时还能垫付着并不怎么缺。您还是留着,要么为自己用要么留着给谈言民。”
谈母笑她太会说话,这个节点了还这么客气:“民民的工资都是写我的银行卡的,他的钱就是我的钱,我一手抓着。倒是你啊,孩子,千万别因为咱们之前的芥蒂就生了间隙。”
朱妏妏知她大概是讲他们两家因相亲交恶一事,等她话完了还只笑笑,没多言语。
往年都是朱母从家里拨些钱,帮助谈母吃穿用度和教育孩子。譬如说谈言民的各种夏令营冬令营的培训自费费用,少不得朱母帮衬着给了不少。
想不到竟还有角色颠倒,反过来让谈母担了这济助者,去给朱母这一家子贴补的一天。
周一这天,谈母中午提前回了家。躺在床边不胜唏嘘,心里却看着谈言民日益有成就而暗自高兴。
得亏她当年逼着谈言民去学临床医学,又咬着牙捱过了那几年倒贴儿子读研读博,被老家那群有眼无珠的市侩小市民酸言酸语说没前途。
现如今眼瞧着谈言民医术精湛出众,前程似锦,谈母的荷包也水涨船高。
她一欢喜,把在外头不知窸窸窣窣干什么的谈言民叫进来:“民民,好不容易放了一天假,怎么还穿了大衣要去外头。”
谈言民才折返回来,靠在卧室门口,寥寥数语简短干净:“我和人有约,妈你中午吃过了么,要不要我给你点份外卖。”
谈母摆摆手,说:“你去吧。我下午还得回医院,马上我也退休了,这几天在医院的交接工作还不少。”
谈言民走过来却是替她把被角掖了掖,又转而把空调温度打高了些:“这房间背南,阴冷得很。你平日里不要觉着省钱就不肯开空调。”
谈母说:“我们自幼都这么裹被子过来的,哪用得着开空调啊。这热空调也不及冷空调实惠,没半日就烧去好多钱,还干燥闷热。民民,等你买了新房子咱们换间有地暖的吧。”
谈言民笑笑:“你前阵子不还说医院里同事都抱怨,地暖太便宜邻居,不够经济便利。”
谈母又躺了回去,瞅着反常得啰里啰嗦的谈言民。
她心说这小子有鬼,嘴上却照旧道:“现在的房子都有地暖算地位嘛,妈也不是为了自己买的,买来能用多少次,这不是想着能衬托你这身份,当个装饰品唬唬别人也好。妈既不喜欢空调也不喜欢地暖,还是咱们的大褥子最暖和。”
谈言民头也没回轻手轻脚出门去,临到外边玄关了又回过脸,一笑:“你睡着吧。”
等他一走,谈母就闭上眼准备好好歇息一番,睡不踏实,耳边总回荡着谈言民临走那番话。
越睡越不安稳,谈母直接麻利地起床。
开了刚换的新车一路尾随着谈言民开出小区。
谈言民兴许是有心事,开到了红绿灯口尚有些漫不经心。满心思都在朱妏妏那,反倒疏于防范。
警惕心减轻,他没发现后头鬼鬼祟祟跟随自己到银行的谈母。
谈言民拿了存折去柜台取钱。朱妏妏也正知道他没什么私房钱,全部都交给了谈母打理。
早上听他来取钱借给她们家,朱妏妏便一直犹豫:“你还是跟谈阿姨商量商量吧,我觉着这事怎么那么不对劲呢,自从听你说了这事,眼皮跳个不停。”
谈言民说:“这事你最好别跟我妈说,你知道我最担心什么嘛。”他开玩笑,“我这做儿子的把口风捂得严严实实的,你这过门没过一半的媳妇倒泄露了,到时候两家都闹得鸡飞狗跳。我清楚我妈妈的个性,她和朱阿姨吧,是同一类人。你别怪我说话直白,就是这类人,玩先斩后奏这一套才最管用。”
朱妏妏的声音隔着电话传过来,低笑:“有你这不论秋后问斩的儿子,我要是做娘也不省心啊。”
谈言民先不吭声,过了会才低声回道:“我呢,清楚我自己的劣根性。不愿意看我妈受苦受累,也知道她想掌控财权的心安感。她一个人拉扯我不容易。我既不想违拗她又有点儿自己的主观想法,无处实施,就当我这是迟来的叛逆吧。我想,你应该与我感同身受。”
朱妏妏也静了静,半晌开口:“那倒是,我俩学生时代都太安分了,这叛逆啊反倒有种壮志未酬的遗憾。”她抿唇笑起来,“但我断言,你这叛逆只是暂时的。”
谈言民受她谈话氛围的渲染也不觉笑道:“你说咱俩早些年怎么没能这么轻松愉快地聊天呢,要是学生时代那会就聊起来,没准能有改变。”
他略微侧身,眯了眯眼望向银行大厅,又望着地面失落一哂,“做我的媳妇不会幸福的,我也知道。你到医院了吗,我们待会差不多两点能赶着工作人员下午上班去缴费……”
话未说完,电话就中断了。
谈言民花了好一会功夫也没能反应过来。
是那头先断了,还是这头踮起脚把他手机和那存折一起夺过来的谈母先按断电话。
最后得出结论的是,朱妏妏那边也必然出了点什么意外而被迫中止。
谈母从刚开始的不可置信,再到发现真相的惴惴不安,直到完全接受谈言民瞒着她,拿了存折来取钱偷偷借给朱家。
她一口气差点没过去,也不管身处何地,拧着谈言民的衣服就质问:“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乖了,快点还给我,不许借给别人。”
谈言民倒还算冷静,拉着母亲上了车才好声好气解释:“你别急,等我慢慢跟你说。先把手机给我吧。”
谈母见他还要打回去电话,浑身肌肉都因惊悚和愤怒而不受控制:“你干什么呢,现在就敢给别人家的女人偷着借钱,把妈妈蒙在鼓里。改天是不是就能帮着别家女的虐待妈妈了。”
谈母平日都是理性温柔的知性女人。
一碰到儿子的问题,她就忍不住情绪化而走极端。
谈言民只得将车停在路边,好言安慰,轻轻簇着眉头说:“您不是才借了钱给朱家垫医药费吗。这大半个月来她们家几乎都没空上班,手头很紧,催款单一天比一天长,要是再不付清,朱伯父就得从里头出来转到普通病房了。这哪能耽搁得起。妈,我也是顾忌着和你一样的好心才想着帮她们家一手。难道不应该么?”
他降了点窗,脸上依旧是笑着的然而眼底却近严肃。
谈母被戳中小心思脸上一红,索性一闭眼也不伪装了,嘀咕着说:“你还不了解你妈我的性格,那点钱我都是按计算器精打细算掐出来的无伤大雅的分量。你倒好,我掐着你的薪水还不是让你别乱花给你以后娶老婆用,你却净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那以后不必再让妈给你管着了,妈都还你就是了。”
说着,谈母又是偷摸着淌眼泪。
谈言民等她哭完了,便拿过来手机再次打朱妏妏电话,那头却传来关机声。
谈言民看着后视镜,心情却一步步紧迫起来,尚还顾及着谈母的心情把她送到家,才弯腰扶着车窗对她说:“您先上楼吧,我替你去医院请假。”
然后他先不管还停放在银行门口的自己那辆车,打了辆的士,火急火燎地赶到了朱父所诊治的医院。
他除了在接收危在旦夕的病人时,用这等百米冲刺的速度,其余时刻都没有现在这样失了风度。
巡视了一圈。
人来人往到处是医护和病人的场所,不见收费窗口处有一丝朱妏妏的身影。
他正喘着气,倒从背后清清楚楚地传来了一声非常轻微又带有一丝犹疑不定的呼唤。
“谈言民?”
谈言民迅速扭头,脸上的急迫逐渐被平静取而代之,他本来捏得紧紧的拳头一直藏在口袋里,自始至终未掏出:“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在她身边并肩走出来的男人,瞄向谈言民,不置一声。
过了会儿,蒋鹤贤才微笑着看眼他的口袋,然后若无其事地说:“刚刚听你俩打电话不知道聊什么,她不肯跟我说。谈医生,你来透露一下你俩聊什么私密话题呢,有说有笑的。”
谈言民先未理睬,看见朱妏妏手上那一沓沓盖过章的单子便心下有了一切答案。
他来迟了。
从下午两点到三点,他的人生却不仅迟了这短短一小时而已。
谈言民在心底不无遗憾地长叹了两秒钟,在这会儿还得强撑无事来微笑对人过于残忍,他再良好的风度,也耐不住这种凌迟。
所以他只一点头,流露稍许防备:“看你这边解决了就好,我还想着我来迟了是不是该讨罚了。你手机一直没人接,让人怪担心的。”
朱妏妏勉强笑了笑:“没电了。”
事后她在手机里给谈言民发信息,问他最后拿到了钱么。谈言民一踟躇仍是发了个没有,朱妏妏果然松了口气。
尽管知道谈言民为了各式理由可能说谎,可能借此来维护他们心照不宣的那份表面面子,朱妏妏都再次感谢。
“谢谢你,真的非常谢谢。”
谈言民抬着沉重的手指敲下两行字,临要发出了又微一挑眉,尽数删干净,只回:“客气了。”
回到家,谈母当然如临大敌地坐在客厅板着脸一言不发。谈言民也如无事发生,从容地低头喝水。
谈母见他一点也不亏心,忍着气嗤了一声:“钱交出去了。”
谈言民抬眸看着母亲,摇摇头,末了长叹一声往后坐倒在沙发上,就此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
谈母喜出望外地坐过来,还有些愤愤不平于他白日的行为:“我就知道,凭妏妏的好性子哪会收我们这么多钱,她连我给她的钱都还回来了。”
谈言民若有所思地从鼻子里哼了声。
想起朱妏妏面面俱到却太过礼貌的模样不忍再回忆,闭着眉毛,长蹙不解。
他的声音犹如被铁锤闷捶而出,低沉沙哑:“谁知是不是不够亲近呢,要是被她划做是家里人的那种,她恐怕也不会这么生分了。”
谈母望着竟然流露疲态和失落的儿子,把屁股挪过来低声埋怨:“你以后不许在钱上打主意了,妈辛辛苦苦给你存着一分也没动,是为了什么,都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啊。”她一顿,想起什么一拍脑门,“今天你朱伯父住着的医院那边有几位小护士听说过你,打探起你的感情生活呢,我觉得在那儿工作太累,不如前几次给你介绍的那几位女孩子工作清闲。你有时间再看看吧,去见个面也没什么。”
儿子良久不吭声,做母亲的也渐渐心虚。
谈母又拿帕子擦擦眼角,嘟囔:“其实我最喜欢的还是妏妏,从小知根知底,但你俩啊没缘分,就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