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拂过还充着电的手机键盘,朱妏妏尚未将短讯发送出去,就被来人伫立的一只大掌挡住。
他手背上的青筋起起伏伏,经络缠绕在他瘦削修长的手上。青色血管因皮肤白皙,几乎显出淡紫色来。
那只大手背后紧随而来的,是一张完美无瑕的脸庞。蒋鹤贤的眉眼低垂,正在瞧着她放射冷光的手机屏幕。
他的声音如影随形般应声而响:“给谁发信息呢。”
朱妏妏早已退出去,删光了浏览页面和后台程序。不知怎的觉得,蒋鹤贤鼻尖抵触着自己的鼻子多少带点压迫和威慑感。
她嘴角一扯,竟然莫名心虚。分明可以无所谓地报出谈言民的名字并说是给他发感谢的消息。
可刚牵动嘴角,吐露了一个单音节,便像是被他的眼神给无声无息逼退了。
她估摸蒋鹤贤肯定会在她嘴里听到另外情敌的名字而变脸。只能掩了手机,欲盖弥彰。
“下午你和我一起在医院缴费窗口看见的谈医生。”
他刚冲完澡,身上残留沐浴露的清香与洗发水的干爽。
身体上套了件一弯腰就不慎露出前胸肌肤的宽松浴袍。头发半干半湿,往她的手背上滴滴答答淌水不停。
蒋鹤贤略略满意她这绞尽脑汁颇显讨好的回答,近在咫尺的温热呼吸,扑面而至:“我看看呢,发了什么。”
朱妏妏闭着眼翻身朝里,一手压着侧脸,咬唇回:“无聊。”
蒋鹤贤才没管她是假寐还是真睡,径自伸长手,捞过朱妏妏床头插着电的手机。
他拔掉充电线看了眼消息栏,随意翻了翻前些天他俩不瘟不火的几句聊天,就抛在一边。
蒋鹤贤的嗓音也掺杂了丝喑哑懒散:“我才要说你无聊呢,有事没事就发谢谢。怎么不见常常跟我说谢谢呢,就会跟我较劲。”
朱妏妏每隔一天便会回家,洗头洗脸一番收拾。比如说上周刚和朱母去了洗浴室,好好搓掉在医院长时间待着,恐会沾染的细菌。
她今日也准备回家,换身衣服好好洗通热水澡。
半途又被蒋鹤贤拉到了他家的浴室。
朱妏妏听他这么说,自己难免委屈,也装睡不下去了。扭过头正对着蒋鹤贤:“我跟别人说什么话都是错的吧,蒋总。”
蒋鹤贤将墙上的窗帘键按了下,满室顿时陷入黑暗,连外头白茫茫雾蒙蒙的雪光,都一点一点吞噬在上下眼皮撑起的缝隙中。
他在混沌里拉过朱妏妏的胳膊,圈在自己的腰上摩梭。
嗓音蒙了丝丝缕缕热水浸泡后的暖懒。不再似素日的清冷嗓音那般,随时能被冷跑。
他的手掌十分宽大厚实,严丝合缝地扣着她的腰身往自己身侧靠:“你什么时候能搬来和我一起住。”那声音带着又潮又热的体温,追着她耳朵穿入。
每个尾音都有钩子一般,把那些湿热的氛围黏着在她冰凉肌肤表层。
不多时,朱妏妏就觉自己虚虚放在他腰上的手臂也被包裹了一层水汽似的。浑身体温不仅上升,还泛着一层微不可察的痒颤。
她及时阻止他,以免一个被窝里擦枪走火。
医院还有位缠绵病榻的老父,和憔悴难掩的母亲。朱妏妏实在没心情和他寻欢作乐。却又在不经然间窝进他怀。
她隔了一阵闷闷说:“先等我爸爸身体好一些吧,我一想到他那么痛苦难熬,心里也不好受。”
蒋鹤贤能感觉她的话虽硬邦邦,掺着和外边的雪一样冷冰冰的雪碴子。但身体已经不可控制地在他怀抱下软绵绵。
她好像一团芬芳馥郁的热冰淇淋甜糕。
蒋鹤贤知道,她一直都需要小心呵护才会对特定的人,露出那些湿润的甜香。
其余时间,她都好似是天边一抹漂浮不定的流云。总以为她随风而动,飘无踪迹。
实则她从来都只羞答答地埋在她身边那群云彩里,不肯探头。
她的高傲和内敛都对无法敞开心扉的人有所保留,看上去远在天边模糊不清。等蹉跎光阴后,回过头来才发现,她一直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蒋鹤贤将手从她身下抽出,垫在后脑勺下。
外边纷纷扬扬的雪花窸窣的声响,穿透墙壁缝隙般飘进来,所有声音清晰可闻,滴答,滴答。
他的内心有如此刻的平静般,辽如旷原,深邃而无止境的时间在这一刻是那么的空洞。
一如蒋鹤贤的回答,能轻而易举地溃穿过这一栋巨大房子。
“这间屋子缺少一个女主人,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太空旷了。每天回来也不想喝酒,什么都不想做。我只想见你。”
朱妏妏以为他睡着了,不会再回答自己先前的问题。他此话一出,脸上顿时热腾起来。
她就连手也不自觉抓紧了枕头,好不容易止住了急促的呼吸。
朱妏妏对着墙壁将手反扭过身体,探向蒋鹤贤放在枕边的手肘,轻微触探一下就缩了回去,掩饰局促,强撑镇定:“今天你出现在缴费窗口那一刻,我真的很感激你。今天也一直想找个机会好好和你道声谢。我之前实在没想到,”她停顿,“爸爸的病竟然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谁知蒋鹤贤听了并无例外的反应,“你这谢像批发的,下午谢了那个,晚上又如数给我。那我就不要了,没意思得很。”
朱妏妏扑哧一声笑出来。尽管这个夜晚很安谧很美好也很平和,但是她们都知道下午是怎么一回事。
蒋鹤贤直接将她手机抢过去强制关机,要说摁着她给她把缴费单都缴清了也不为过。
她记得自己有所阻拦,却没多大作用。因为她分明清晰地看见蒋鹤贤在付清账单那时的脸上的表情,冰冷无情强硬不容反驳,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面部肌肉的一丝扯动都在告诉她。
他蒋鹤贤就是要她朱妏妏欠她。唯有如此,她们才能继续缠缠绵绵地藕断丝连。
唯有她欠着他,他才能光明正大地向她索取那么多感情需求和身体碰触。他才不至于在朱父入院那一秒,就被宣判彻底出局。
为何朱妏妏心如明镜般知道这点,所以一开始就和母亲说好向蒋鹤贤的施恩如临大敌,在今天他突如其来的现身那时又沉默如石。
或许是她看见他现身那时候,他脸上还没来得及消退的各种情绪。
蒋鹤贤难得一见的挫败,让他的脸色惨白得恐怖。他的消沉还残留在眉梢眼角,看起来分外深沉。
还有他因执念而抿紧泛白的嘴唇失去了血色,又在眼眸深处洇出的几条细小血色里,窥见蒋鹤贤那一秒的脆弱和无助。
朱妏妏翻回身,轻轻地把他抱在胸前。
没过几秒钟蒋鹤贤感知到这点,很快便翻身将她搂抱入怀。
她的双手穿过他的肩胛骨与他精瘦的身躯相贴,紧紧相拥。仿佛衣料下的每一处身体,都为对方量身打造。
她的发丝凌乱地铺洒在他颈肩,痒痒地勾起几丝玩弄的欲念。
朱妏妏躲了几下蒋鹤贤的手指:“不要玩我头发了。好好睡吧,我明天还得早起,让我休息一晚吧。”
蒋鹤贤低头吻在她眉心:“好。”
朱妏妏许久没有返班,但在手机的小群里每天都能掌握部门岗位上的一手动态消息。诸如上级管理层已经调派来了人,将匿名检举那事儿好生调查一番。
公司内部每日都坐镇着那么几尊大佛。办公室大气不敢出一声。
谭琦玥大致摸出她家发生了什么状况,成日守口如瓶。没心没肺如海伦者也闭口不言,安分守己。
见朱妏妏被主管叫回来上几天班,两人尚心存怀疑。一开始都只用眼神与她打暗号,或是拿签字笔戳戳陈同事被暂时停职调查的空工位。
主管将朱妏妏叫去办公室,旨意让她接下来谨言慎行。前阵子她因故缺席,逃过一劫,未必之后还会相安无事。
主管闲拉旁扯了几句渐渐切入正题,先问:“你何时能正式返工,家里若是有困难可以及时上报,我司向来尊崇人性化管理,我们这些领导阶层都不会视之不理。”
若是主管前些天将这席话告知与她,事情便会朝不同的进程发展。
朱妏妏转念又想,这位主管是名披着羊皮的狼人。
如今朱父的医药住院费有了着落,不必被迫和主管这类尚不知底细之人与虎谋皮,倒算阴差阳错躲过一遭。
然而朱妏妏没法为这种用父亲生病而换来的塞翁失马而庆幸。
即使站在主管办公桌前头,顶着她**裸亮晶晶的目光。
朱妏妏仍旧平静点头。不露一丝劫后余生的破绽:“目前已经脱离危险了,谢谢您和其他领导的关切。”
主管见她这么一说,便乐得转开了聊天主题,这才真正进入今天的核心内容,双目如炬。
“小陈被停职带走的事你也听说了,匿名检举很难查出背后那人是谁,但名声一旦传播开了就益发不可收拾。我们公司也是被这封信架到了骑虎难下的高位上。事出在我们部门,我作为主管应当首责,此后来我这调查的次数只多不少。一些项目的处理,你们和副主管商量着看便是。”
朱妏妏听得心里砰砰直跳。
果不其然,她那段日子总觉黑云压寨风雨欲来的气势并非错觉。
主管见她没做声,一声轻笑,叉着腰慢慢晃着高跟鞋走出来。站在她跟头还超出了半个头。
她居高临下地窥伺朱妏妏的丁点神色变化:“你这小姑娘还真挺有意思,我都这么明晃晃地把你身边的潜在危险摔你脸上了,你还一点不表示。是吓得说不出话了,还真是泰山崩于顶还面不改色?”
朱妏妏方才直起脖子笑笑:“容我多问一句,您想问哪些方面。”
主管将手反撑桌面,随便倚靠桌沿,道:“这些调查组的人不会上门找到你家,但你一上班就难免落入他们的猎捕罗网,毕竟咱们公司上层的人,向来信奉无风不起浪的事。我看你气色不好,想必是这半个月累着了。倒无对你私生活探究的意思,就想给你提个醒。行得端坐得正自然不怕受人诽谤,但你多少留个心眼,别给人落口舌是非。至于其他的,我信你这张嘴。该说的时候必不会保持沉默。而不需你开口时你也会借别人的口来发声,对不对,妏妏?”
朱妏妏颔首微笑着,慢慢退到外边。
一经出门,就被谭琦玥和海伦两个姑娘使着眼色,躲到外边说私话。
谭琦玥先拉着朱妏妏唠了七七八八,听说她家出的这遭子事顿时把手绞紧了,不禁数落朱妏妏不向她俩求助,硬生生一个人自己扛。
她埋怨,“早说呀,我和海伦立马买个水果篮和一大束鲜花去瞧叔叔了。叔叔现在在哪家医院病房里,我们一下班就赶过去。”
朱妏妏忙拦住:“问过医生,还得十天半个月的重症监护室观察。”
海伦和谭琦玥都没想到她爸竟病重至此,面面相觑。
海伦率先捂着嘴,发誓保证:“这么大事儿你不说,想必你有自己的想法。放心吧妏妏,前几天那大嘴巴徐姐还来打探你的消息呢,我们都没告诉她。”
朱妏妏莞尔:“徐姐人是好的。”她也不否认徐姐那嘴常常便泄露军机,顺着三人的话头,拉住了琦玥海伦的手,“这阵子多亏你俩替我传各种消息。”
谭琦玥双手环胸,暗地里给她挑了挑眉头传递眼波,凑近掩着双唇泄密。
“我前些天刚听见,那姓陈的收拾东西前,去了趟主管办公室,好像说了几句什么他太冲动了不应该,我估摸着他一直找你呢,你可千万别搭理他。”
朱妏妏点点头,再被问起朱父的病情时她也隐瞒不了,索性将父亲十年前就患病一事说了出来。
谭琦玥皱着眉一副苦脸相,幽幽叹气:“我老妈也爱抽烟,害得我天天吸二手烟也爱上了抽烟。看来我必须拉着她一块去医院做全身检查。”
下了班,朱妏妏紧着赶往医院。
途中发生一个不大不小的插曲。她从公司大楼乘电梯下来,刚要上车,直接被一戴口罩扣鸭舌帽的男人拦住。
因为正在公司外边的露天停车场有安保保障,她吓了一跳也只以为是调查组那些便衣人。
想不到男人拉下了口罩,露出还算年轻的脸。
朱妏妏扶着车窗,不得已在反射刺目的雪光下眯起了眼,有点儿惊讶:“原来是你,好久不见。”
陈同事咳嗽了一声:“小朱,好久不见啊。你有段日子没来上班了吧,有够精明的,平日里瞧不出你不声不响的居然挺有心思。”
朱妏妏将他的脸从左至右打量一遍:“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我有急事,你就在此直接说了吧。”
想不到陈同事竟梗着脖子,低咕了句什么,等朱妏妏明白过来才听出他话里的恳求:“要是查到写你那封信上,你千万替我美言几句,我那时不知怎的一时发了昏。”
朱妏妏未答,反而问:“你接下来有什么去向?要是能回来,还会继续在公司里做事么。”
这小陈听着她的言论时不时一声哼笑,末了低声回道:“我就这么跟你说吧,我已经找好了后路,我也不害怕跟你说,是一直提携我的贵人为我谋的差事。你这次要是替我掩盖过去,以后你来欧洲,我一定做东道主替你铺路。小朱,聪明一点吧,生意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嘛。”
朱妏妏仍是不正面答应,反而是轻轻笑笑,摇摇头道了句:“你都说我有心机了。”一顿,“我还以为,你今天又想像上次把我堵在洗手间那次,吓我半天呢。那回你可真把我愣住了。”
她说完,轻巧转身上了车。直至开到医院时脑子里依旧在不停地盘旋心绪。
单手握着手下那只方向盘,她在下班晚高峰遇上无数红灯。间隔近两小时,开到家附近的医院。
与蒋鹤贤见面时,她简略地将今天这桩历闻告诉了蒋鹤贤。蒋鹤贤看起来倒没有表情。
因为他向来是这副无波无澜的表情,朱妏妏也随他去。
独独有处小细节教朱妏妏久久不能释怀,蒋鹤贤听完那些话,就端着平日爱喝的平角玻璃杯转悠。
她现在摸清他打坏主意时的套路,比如动心思时,他有着连他自己能难以察觉的小动作。
他单腿支在地面扬头叫住她:“先不说这人,妏妏,我有件事这几天一直想问你。”
朱妏妏蹲在地上整理给朱母换洗的衣服。
今天蒋鹤贤跟着她,到了她家看她收拾行装。只瞧见她塞了衣服进卷衣筒,嗡嗡地响个大半小时。
其间,朱妏妏又看着他的头发拨了拨。给他拿了把梳子,轻轻在他一头茂密浓厚的黑发上整理。
看他下午肯定躺在车里想过事情,起身只整了整衣服领子,没顾上头发一侧一小根卷毛。
这根翘起的卷毛非但不有碍观感,还看着有几分给他着色的小俏皮,但朱妏妏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
似乎是他的头发看上去手感颇好,便忍不住借机上手了。
她继续半蹲在行李箱边折衣服,还有水杯梳子牙膏也一起装进去,为了后面转入普通病房做准备:“你说。”
蒋鹤贤搁置了杯子,转而看着住朱妏妏的拖鞋。
再度抬眼,他的目光从她毛绒绒的鞋子挪到她的侧脸。
他的声音轻得像从肋骨间流出的一道气息,半掺哀怨,偏偏他又正儿八经让人挑不出一点错误来:“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感觉很不可思议。你是不喜欢欠人情,还是只不喜欢欠我人情。”
朱妏妏看着蒋鹤贤平淡眉眼,知道他旧账重提是为何事,不觉顿了顿。
手下叠衣服的动作加快了几秒钟,全收拾好,然后重重在上面一拍。
朱妏妏阖上行李箱盖,这才说:“都过去这么多天了你还想这事。”
甚至她还在殚思竭虑地想着怎么跟朱母说,蒋鹤贤支援了她家一笔大款的事。
她哪里敢把上面的心里话说出来,惹怒蒋鹤贤。一起身呼出口气,双手从他肩颈穿过。
她环在他后肩,手下力道均匀,给他揉了揉。
他胸前有道链子的压痕硌得人腕子疼。朱妏妏一停,听见蒋鹤贤说:“你就当我小心眼。”
朱妏妏手一停,噗哧笑出声,眉眼弯弯地靠在他肩头直不起身,“那我说了,你认真听啊。”她本想捏他鼻子终究作罢,只用小指头亲昵地蹭蹭他敏感的耳垂,“千万可别再误会我了,小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