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鹤贤此刻鲜少心情同他虚与委蛇,略加敷衍几句,就不再搭理。
这之后几天,蒋董事长办公室的来电没有中断过。
蒋鹤贤先还接腔,而后好几次都低头签文件,不管办公桌上的铃声大作。
蒋鹤贤动用关系查出论坛笔者的幕后黑手,当即遣来公司法务部的人员,着他们起草文书。
办完一天繁杂公务已是累得够呛,他面无表情地双手反撑窗台,眺望远处灰蒙蒙的浓云天际。
忽而从办公室外敲门走进一位员工,报告这一阶段的工作。
蒋鹤贤的目光轻掠壁橱内陈设的还未开封的葡萄酒瓶,好似没看见一般,重又挪到面前擦着冷汗的下属脸庞。
蒋鹤贤大体而言是位和善不错的领导者。
但他知道自己平日不笑,就显得格外冷漠。有时就是刻意在嘴角勾着一缕微笑,也会令人觉得倍感疏离。
例如当下,他瞧出面前人频频用袖子擦汗。想必自己不吭一声的冷淡模样让人心里感到压力。
他这段时日的绯闻早在公司内部上下风传得沸沸扬扬,但依旧能事不关己似的用着如常口吻询问公事。语末略顿,瞧下属大气不敢出的模样,又不觉抬手轻拍他肩膀,特此拉了几句家常:“最近有什么好玩儿的事情么,看你们刚刚从电梯里就聊天说笑个不停。”
下属一时间如被钉在了原地般,动弹不得,顶着满头淋漓如雨的大汗回道:“也没聊什么,就是中午食堂新来了个阿姨人还挺好,每天都嘘寒问暖多给我们盛些饭菜,心里感激得很。”
蒋鹤贤见他不说真话也不追究深问,只一侧头:“公司楼下也有联合的餐厅能用员工卡刷,你们平时都吃食堂么。”
那下属愈发琢磨不透蒋鹤贤是不是含着言外之意,唯恐自己一个不慎,漏了刚才他们一行人谈蒋鹤贤八卦花边的马脚。
姓黄的这名下属连连陪笑:“都吃,都吃。蒋总你喝茶吗,我替你泡一杯。”
蒋鹤贤再没多言,摇摇头示意他出门。那下属终于能喘口气,一溜烟钻出门外。
蒋鹤贤多留了个心眼,故而不是不能感觉出最近流言甚嚣尘上,即便他提前封锁所有明面的消息也阻止不了小道传闻。
他心里有些乱。
下午会议结束后回到办公室,望着外头朵朵积压的云层,喝口水,倒是想通了部分事情,理顺思路后他就没再多管底下人怎么个议论纷纭法。
说实在话,他虽能力不俗但经验不多,在领导层面须用权威镇压手下这批才高志雄的杰出人才。
省去雷霆手段不去捂这些年轻人的嘴,否则反惹来不满的风险,倒不如随他们去。
又是几日后,蒋鹤贤正准备上医院张望朱妏妏。前些天这名姓黄的男下属又拿着文件上来报告工作来,还顺手拎了一大袋子土特产。
蒋鹤贤看这人行事小心而且滴水不漏,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黄如实上报姓名,踟躇多时仍是将他这些天在公司听到的见闻与蒋鹤贤秘密交代了。
蒋鹤贤依然翻着他那些厚如小山的纸张文件,不一会儿就推开椅子,站到那一大箱土产品跟头,抬脸微笑着说:“待会再拿出去给你部门的同事分了吧。”
小黄努力将咯噔到喉咙口的心咽回肚子:“蒋总,最近公司不实消息多如牛毛,但不管别人这么说,我都是站在您这边的。”
蒋鹤贤看着小黄说:“我记得你是去年初春刚进的公司,如今也有一年了吧。”
自打前几天小黄在办公室被蒋鹤贤含混地试探了几分,小黄一回家就越想越不对劲。再加上近来关于蒋老董事长与蒋鹤贤不睦的传闻越发炽盛。
他一想,后背升起了当时说错话的后怕,惊了一身汗。
小黄也不管蒋鹤贤这最后一句话的深意,自认读过些史书,应该知道不事二主的历史规律。直觉告知他,公司最近处于人事替换的风口浪尖。
他的一言一行都需谨慎小心:“回蒋总,我前些年一直在国外工作,确实是去年刚回国接触手下这个领域。”
蒋鹤贤良久垂眸看着地面,才说:“你的工作能力不错,不必太妄自菲薄。今后要用你的地方还多,品尝你家这特产的机会更是会不少。你说呢?”
小黄大喜过望,压下嘴角的喜意低头退出办公室。一出门,他便不自觉昂首挺胸地如一只大公鸡走来走去。
这时志高意满的他万想不到,几日后他竟然会如丧家之犬,被同期的同事们嘲笑不已。
蒋鹤贤拨开透明外皮纸尝了一口下属带来的糕点,甜腻得慌。他吃了半个就搁下不再多食,吩咐司机将他载到朱父转院后的医院大楼。
早晨还刚听朱妏妏在电话里提起朱父病情转好,眼见着转院后就能一并转进高级病房了。
不承想,谈言民先前约了好几次才见上一面给朱父看诊过的肿瘤外科一把手,细细察看了一番朱父的手术过程录像,当机立断:不成,还得在重症监护室继续待着,体内有处出血点尚未明了,加上器官被凝固的血块长久包覆有所损伤,里头兼之还有开膛破肚后才能看清楚的影像看不见的细小病变,都不容在普通病房有丝毫闪失。
和朱妏妏在医院外头的餐馆里见面,蒋鹤贤已经订好了饭菜。
坐下后不时看右腕手表,终教他在十分钟后,等来了姗姗赶来的朱妏妏。
朱妏妏索性在这段日子请了长达一周的全天假,素面朝天的脸多少带点睡眠不足的疲累,眼下浮肿,还微微挂着些青黑色。
标致端正的眉眼鼻唇褪去了脂粉装扮,而有种天然去雕饰的清秀。连憔悴都恰到好处,在她精神欠缺的病容上,装点出意外招怜的虚弱。
蒋鹤贤问清朱父的病况并不多言,将一碗蛋羹盛进陶瓷小碗,推到朱妏妏跟头,劝道:“你看你累的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先吃点,待会我去给你交钱。”
朱妏妏用嘴唇呼呼吹了两口烫热的汤羹,就着余温,一点点渡进喉咙润胃。
她的吃相向来都不紧不慢,自有她从小就被朱母严加管教出来的细嚼慢咽和优雅进食。
她随手将披散到肩背的长发撩起,松松挽了几圈半扎到颈边,才搁了筷子擦擦嘴角说:“我爸爸现在这点钱我们还是能付清的。”
蒋鹤贤看她都现在这关头了,还急于和自己撇清金钱利益的模样就好笑。
然而看着她越累越散发些疏离防备的清冷气息,未免一顿。
蒋鹤贤问:“你和你妈现在住在哪,就在重症监护室外面么。”
这家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只许一人一床在里头陪护,天王老子来了也没法破例优惠。朱妏妏几次都拗不过朱母的倔性子。
没法子,只得和朱母轮流一人一天。
她本欲揽下每天看护朱父的职责却未果,谈起来语气便掺杂着些低落:“我妈昨晚上刚陪了一夜,今天我穿防护服进去看她失魂落魄的。前些日子医生还说爸爸脱离危险,不多日就能转入普通病房,没想到这两天事态急转直下。”
蒋鹤贤受她的氛围感染,不禁语气凝重,沉吟片刻用了不容置疑的口吻道:“若是转了院,那家医院离你们家远,不如现今这家近。届时我给你们在附近订个酒店,晚上还是住得舒服点的好。”
朱妏妏不是没考虑过这点:“现如今还在住重症监护室,前先谈好的转院大概是暂时不会了。总归不如在医院里待着,万一有点事情也能及时照料方便。我谢谢你的好意。”
蒋鹤贤有点被她分账分得这么清楚而气笑了,唇角抿起数秒不语,才算有了点反应:“也行,你们家的事我还是不插手为妙。”
朱妏妏假装没听出他的弦外深意。
她自是有一番考虑。
从她学生时代起,就似乎把男友和丈夫这两个身份分得过于清楚,前者终归是短暂而不可托付的,而后者因为有了婚姻法的保护倒能用夫妻共同财产来任意索取。
显然朱妏妏和蒋鹤贤情意尚在,但总有那么一两分难以言说的隔阂还挡在其间。
蒋鹤贤必然也感受到这一分碰壁,才沉默了下来。
朱妏妏心细,又转开话题:“幸好之前那篇文章没闹大,否则我妈那性子一定受不了。本就是一口气撑着,她现在还每天行动自如。其实我能感觉,她在我爸倒下那天就心力不支了。”
蒋鹤贤给她盛了半碗颗粒分明晶莹饱满的米饭,端在她面前:“我的意思是先一切以你父亲脱离危险为先,另外的事以后追究。生死面前许多事情都会暂且放下,你不用太操心。我会处理好那个造谣生事的人。”
朱妏妏并不怀疑他的能力,只有些微对他所谓“处理”二字拿捏不定尺寸的探究,终仍是按下不表,说:“你找到这人了。”
蒋鹤贤将手指扣在桌边轻敲:“我的心里一直有这么位怀疑对象,和你想的怕是同一人。”
朱妏妏闻言不觉与他对视,这一抬眸的功夫两人便都心领神会。电光石火间谁都没出声,却又都彼此心心相印。
朱妏妏将给朱母带去的那一份,一并挥来人打包了。此处环境幽静,座位分隔有序,她让饭店人员打包还散发着温热香气的饭盒。
自己则想了一会儿,仍旧坐在蒋鹤贤身边,开口:“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蒋鹤贤将她的手心不轻不重地捏了捏,过了十几秒钟才松开:“你说。”
朱妏妏微蹙眉:“我爸爸现在是有意识的,每天尚能有半小时左右的清醒时间,但因体力不支,每每说话也不过就一两分钟便累了。你也知道他这人很固执又好面子,恐怕还不知道外界我和你的事情还没散播开来,也不好直接在他面前开这个口。”
蒋鹤贤听她说完所有话,连朱妏妏的一点细小表情都不放过了,一一打量。
他须臾凝思,“朱妏妏,在你心里,你觉得我和你能待多久。半年,一年,”他嗓音放软表情如故,“还是半个月?”
朱妏妏没想跟他吵,定神看着他:“我没想过,至少现在我还没有余暇去思考这些问题。如你所言,你应该知道我的用意,我们两个是独立的个体,我只是想和你说你不必为我们家做得太多。”
蒋鹤贤笑:“我知道了,等你父亲身体好转些我再去亲自见他吧。”
朱妏妏看他将手抽了回去,想了想还是狠下心肠说:“你不要瞒着我去交钱,我和我妈商量过,我们都不想欠你什么。”
蒋鹤贤背着她看向饭店内安静的柜台,回头睨着朱妏妏:“你连我下一步想做什么都猜出来了,何必还总说看不懂我。认不清我呢。你放心,我也不想再做自讨没趣的事,比起一次次端起脸被你们扇得一文不值,我自己保留些自尊岂不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