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蒋鹤贤也与本市新闻界的几位颇有话语权的人见过面。
但像这几次花了血本和他们吃饭喝酒倒是少有。
难怪今晚与他聊天的对面社长,要抓着他这点取笑,将上回半夜谈得尽兴一夜方休的事儿也揪出来。
此社长靠着包厢内的椅背,似笑非笑:“之前我还奇怪,你那么多负面文章流传甚广,怎么不出面摆平一下。反倒任由它们大肆宣传。想不到你仅仅凭借一年的功夫就能上位,如今也为了点花边新闻而主动露头了。”
蒋鹤贤知自己这番成就,在这些见识了大场面的权贵眼里,还不过是点鸡毛蒜皮不值得嘴下留情。
他倒也依旧似寻常的态度,不卑不亢地坐在另一端点头。
执起手边的玻璃杯盏在桌沿轻扣,他略表敬意:“这次多谢您的出手,把那些流言蜚语压下。”
这名社长却刻意要拿乔一番,伸出手点了点蒋鹤贤,接下来姿态闲散地撑着胳膊趣言:“你知道,我向来和蒋老董事长不合,这次纯属看你这后进态度诚恳,又肯放低姿态。我又不是像他似的刻薄小心眼之人。才肯不计和你大伯的前嫌,帮你摆平。”
蒋鹤贤不难听出这面慈心黑的社长话后的狠意。
他侧头想了想:“我初涉生意场,许多门路也只摸了个二三分。蒋董事长倒是与我私下说过一句话,生意场上无朋友,更无永远的敌人。”他扬起脖颈展示出稀薄的几丝笑意,“以后我们合作的机会必然不少。”
那社长也衔出一抹心领神会的和煦表情,话末却开始隐露锋芒:“我这人不记仇的,若是以后蒋氏由你小蒋总说了算,那我今日对你的投资一定能在圈子里称得上美谈一件。小蒋总,可别让我失望了。”
蒋鹤贤当做没听见他有意挑拨的离间心思,觉着当下的聊天节奏,还算在自己掌控之中。
于是如顺水行舟,他自然而然将今日主题引进。
“上回吃饭时和您谈起的那位论坛幕后手,我已查出了那人身份,日后在舆论引导上还想请您再助我一臂之力。”
男人满口答应,捋起一边袖子吃了一口菜,还不忘对眼前这桌美食称赞几句,又说:“小蒋总,我和你相谈甚欢,可称一见如故。你要是早些放下身段和我们结交,我也不至于之前一直听信外边的风言风语,把你误认作是个顶没意思的小年轻啊。”
蒋鹤贤手指撑着一侧脸颊,“何出此言?”
社长拾起块干净帕子,擦去指腹的污迹,说:“你就装乖卖傻吧,你这形象在我们一干人里还真特立独行,你自己也多注意着点,最好随群点,别想着头铁,就一味想在本市的商业圈里动荡风云。向来只有最高者才能引领潮流,你这些后起之秀还是想着怎么投其所好更聪明。”
蒋鹤贤没言语,只翻起腕子将手边那一杯白一杯红灌了:“像这样?”
那社长当即拍掌哈哈大笑起来:“你可真是个聪明的,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
蒋鹤贤仍旧是风度翩翩地笑着的,不动声色间,嘴角已然慢慢敛回寻常模样,兀自低眉看了眼闪烁着信息提示的手机。
饭局已过大半,将气氛推上了**。他眼瞧着脸色酡红的对方社长在酒精的催动之下推心置腹。
深刻认识到为什么人人都爱用酒来展开一切公式化的合作初步。
他以前高中第一次接触这类会麻痹神经的饮品,只觉得挺好喝。倒从来不曾想它还有蛊惑人心的作用才被人追捧之至。
一如蒋鹤贤不能深想,如果坐在这里的是朱妏妏他会如何,他除了鄙夷这种规章制度仍无法改变一二。
如果不是他向外求助,又明确向杨程远投去橄榄枝,他恐怕只能眼睁睁看着朱妏妏在她信奉的那套社会法则里顺应低头。
哪怕那明明是错的,也没人会跳出来反对。
对方社长陶醉在这种私密包厢内的一对一沉浸式对话,尚不能自拔。
蒋鹤贤趁机看完那条短信,就结束饭局拿起手机。钻到了外边的走廊,开始不可控地脚步加急。
信息上只发来了简短的一行字,就足以让人胆悸。拨了电话以后,短暂的待听铃声愈发刺透这家酒店的寂静。
片刻朱妏妏接了,声音残留着安慰母亲后的浓浓疲倦:“喂?”
蒋鹤贤估摸她顺手接了,也没反应过来是他打去的电话。他过了数秒道:“是我,你们在哪家医院。我现在就过来。”
朱妏妏这才打起点精神,不由声音就变得低落。还得顾忌旁边更憔悴不堪的朱母而快步挪到角落,捂着听筒报了一串地址。
蒋鹤贤重新回到房间拿起外套。
好在那社长今日心情愉悦并无为难。他也早打定主意,不管如何都不能像前一次喝到半夜没能及时回复朱妏妏那样,出了酒店就叫来一辆车直接赶到医院的抢救室外。
他来得已不算慢,但此时外头已经有四五人围在一块,将朱妏妏挤了个水泄不通。
除去穿着白大褂还在熬夜奋战的医护在轻言细语安慰,此外还有两位年纪稍长的一对男女,神色紧迫地在对朱母解释今日发生的状况。
朱妏妏与朱母坐在一处双手正紧紧交握。母女俩的脸上都像浇了石灰水般褪去一切血色,显得凝固和僵硬。
另有一对眼熟的母子,一人分别站在朱妏妏左右手两侧。那名身披大衣的女人,是蒋鹤贤也曾见过面的谈言民母亲。
这会她还正弯腰,凑在朱妏妏面前絮说了什么。
蒋鹤贤朝这些太过繁忙而显得静止不动的人们走去。
最后,他静悄悄停在朱妏妏眼前的空地。
一位医院的工作人员正拿着份病危通知书,踌躇不决三秒,仍旧果断刚厉地横插进家属中间,气喘吁吁地说:“让让,让让啊。哪位是家属,来签个字吧。”
朱母再熟悉不过那份文件是什么,脸色如退潮的浪涌一般将面上表情冲刷得一干二净。
朱妏妏不忍心让母亲承担这不可言喻的痛苦,当即握了握双拳站起来。
这一眼扫过去,便看见刚刚停留在她余光的那双黑皮鞋的主人。
她视线一路往上,渐渐又从他的精致挺括的裤腿,从他修长笔直的双腿看到他的脸。
蒋鹤贤显然是从一正式场合匆忙赶到,一丝不苟的头发稍显凌乱。他站在人群的外面,在她刚好能瞥见的眸光一角驻足。
朱妏妏抬起手:“我是他的女儿,朱妏妏。”
那医护瞄了她一眼,打量是亲生的,又见周围人层层目光都堆叠在脸上,索性放软声音好言说明一番来意。
医护把手里的签字书和笔一齐往她手中塞:“这是个例行流程,先签了吧,里面的病人还在紧急抢救,咱们院最好的医生都来了,你们的心情我们都懂。”
谈言民虽是别的医院的医生,但到底都是本市医疗体系里工作的人,多少也有一面之缘。
他和那几位同僚聊了两三句,便去宽慰一言不发的朱母:“我已经和我老师联系好了,朱伯母你别担心。”
谈母本来已经把朱妏妏紧紧搂怀里,抹泪了一回。此刻看平日向来从容不迫的朱母,竟似失了魂般不言不语,就怕她太过伤心而自乱阵脚,把自己也急出毛病。
谈母赶紧擦着眼角去摸朱母的脸:“是啊,我们都是做这行业的,这种生死虽说看得惯了,可落到自家亲人头上到底……”话说不下去只余哽咽。
朱母总算起了点反应,话刚挤出嗓子便有决堤的风险,赶忙止住。
接过谈母递来的纸巾抹了把脸,朱母边起身边低低道:“素日跟老朱说过多少遍,他都不听,非要去爬那个山拜那庙。”
蒋鹤贤先还有所保留,只远远站在偏僻处。免得朱母本就看他不顺心更急火攻心。这时冷不丁相互望见了,便也不闪避。
他面容严肃沉静,点头致意。
朱母的反应倒出他意料:“你也来了,也好,大家都齐全围在这了,就看老朱能不能挺过这一遭。”
那对夫妻看着朱妏妏颤着手签下那名字,统统都闭着眼把脸扭到了一旁。
过了会子,里头那男人方说:“朱老师今日也是不听劝,我们让他别去那亭子了,他说什么向佛之人必须抵达那里才有诚心,这一不留神就滚了下去。”
这话听起来颇不舒服,谈母拽着那对夫妻打断。
“现在还说这些风凉话干什么,要是老朱没……没……”她用手指着那两人,“你们走着瞧。”
朱妏妏签完字,就被医生带到了外边一所空闲地。
那医生态度也很直白诚挚:“瞧你们一伙都是从事咱们这医护工作的,待会还烦请你多多劝你们那几位叔叔阿姨的,这大半夜的我们也在赶工救命,有多辛苦不容易你们应该也都感同身受。我们也知道你们的苦,只是生死有命,不能强求,你是年轻人你应该懂这个理,对不对。”
她无非是看她们这群人都是嘴皮子麻利的怕不好惹,特此说明一番,也省得深更半夜起些不好听的纠纷。
朱妏妏没接茬:“请问你们刚刚讨论说有开刀的风险,是什么意思。”
那人一眼便瞧出适才站在朱妏妏身边的谈言民是位不好惹的主,就笑笑说:“哎,是说病人之前有患癌的病史,我们主刀医生顾忌他内里有并发症,所以才讨论了一番。”
她略一思索又瞧着朱妏妏,“那位可是谈言民,我之前也常听我们院同事提起他。”
朱妏妏仍只说:“我父亲所有的影响报告应该都能看得到,之前也花了许多功夫请了专家来替他看诊,这次的意外谁都没想到。我和我妈妈目前只想着他能活着就好,不论费用,还请大夫们什么药最好就用什么。”
女医生抚着她肩头拍了拍。“那是自然。”
一转身看见站在门口尽头的蒋鹤贤。
她扬了扬手里的纸张往身后藏,对朱妏妏说,“这你朋友吧,那你们俩聊。我还得把这东西交上去。”
朱妏妏直到这一刻才有功夫瞧见一路尾随她至此的蒋鹤贤,她理了理凌乱不堪的衣裳:“我刚刚在电话里失态了。”
蒋鹤贤走过来,径自伸手将她抱在怀里,再度低脸擦了擦她的脸颊,随后将她拉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了坐。
静声片刻,他侧过头看着朱妏妏轻声道:“你能在这种危急关头想起我,不管我在做什么都会放下手头的事情赶过来见你的。”
朱妏妏心里猛地一震,望了一眼蒋鹤贤:“谢谢。”
蒋鹤贤垂眼,“你不必和我言谢,我们之间从来不需说这个字。”
朱妏妏嗯了一声,说:“刚刚怎么不走进来些,我差点没看到你。”
蒋鹤贤把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膝头:“你爸妈不喜欢我,现在又是这么副状况,等朱伯父有好消息了我再露面不迟。”
朱妏妏被这话说得便有些忍不住,情不自禁想凑过去,也顾不得这是哪里就往他那靠拢。可动作临到了末尾,生生地抑制住这一分渴望,只变成看一眼蒋鹤贤就扭转过头。
她喉头压抑着今夜过多的情绪,积存到此刻的忍耐方有一息喘气的空隙:“我爸今晚恐怕是个大难关,医生说他失血不止,又因他年事已高,还有前症,就论输血都是个难题。”
蒋鹤贤哪里见过这样子的朱妏妏。
他的眼前闪过了许多形色的画面。光怪陆离的混沌包厢外,她未侧脸一次,从他身边走过的高贵和矜傲。
烟火气息丰富的厨房里忙碌转悠的朱妏妏认真专注,及至在他床边只着一身他的宽松衣衫吹头发的朱妏妏。
一幕一幕交换转变融成眼前冰冷医院长廊,脸色虚白还故作镇静的朱妏妏。
蒋鹤贤也知她的个性并非抛弃一切,能不顾场合和他厮缠的个性。
朱妏妏唯一的越矩,怕就是那晚风暴雷雨她单单撑着把透明薄伞,深夜找他,又暂时抛却所有与他一晌偷欢。
那时车内的温度仿佛仍在身体深处躁动。又被此刻冰凉的消毒水味,与刺目的白色灯光摇晃溶解。
蒋鹤贤按下了胸膛下一直喘息沸腾的不安,在她试探靠近又畏手畏脚停住的一瞬,靠上前来。
蒋鹤贤的声息温暖至极,扑在她鼻尖上好像是世界崩塌之际都能嗅到的一丝温存:“你要哭就哭吧,刚刚看你一直在你妈跟头忍着。”
朱妏妏摇头,抬眼却不慎撞进他平静而深黑的双眸。
蒋鹤贤想起他刚刚赶至,朱妏妏一人握拳在椅子旁坐着不语。犹如周遭的所有人事都与她分隔,她就那么单单静坐就已映入了他的眼眸。
蒋鹤贤深深吐出一口气,尽量随意道:“你别害怕,有我在。”
蒋鹤贤口袋里调成静音模式的手机还在震动。他隐约猜着是什么大事,却没去看一眼。
这夜混乱过后,终于算是传来好讯,朱父抢救及时转入重症监护室看守。
蒋鹤贤这几日都在医院寸步不离,也没管公司的事。只有温秘书偶尔的来电,汇报蒋董事长那边大发雷霆的情况。
自从出院后就一直在家静养的蒋董事长,给蒋鹤贤撂下了一句话:“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阵子都在干什么,和哪个女的纠缠吗。你那些破事都传到我耳根子这来了,你要是不赶紧过来,我保证让你这一年的心血都化成空。背着我搞这些花花肠子,你也不怕你在天之灵的蒋爷爷不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