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性 第9章 牵手

小七对上小一沉凝的脸。

“小八不见了。”小一疲惫地宣布，草鞋和小腿的泥水说明她曾造访不少地方。

她们的母亲从外面回来，脸色苍白，“我把她扔了。”

小一被定在原地，似是失望，似是心疼，又似纠结的爱恨，上下两瓣嘴唇嗫嚅着，“您答应过的，您不该这样。”她转身朝外奔跑，消失在两人可见的视线。

小七看向母亲，“在我之前夭折的孩子是一个女孩，是么。”

她有一个姐姐，五个哥哥，中间消失了一个孩子。

女人垂下头不愿回答她的问题，像幽魂一样从屋子里游过。

“她上次亲眼见证了，在麦地附近的那条河，是吗。”

“之前没赶上，所以才会从我之后都在疯狂地阻止这种事在她眼前再次发生。”

小有资产的家庭，有时能被说服留一个第一个出生的女孩活下来；但之后只能听天由命。

女人被带回当时的场景，在沉默中爆发出来：“我不想的！我也不想的，可我真的没有办法！”

悲恸冲破麻木，女人嚎啕中咧开的两排牙齿扯出一条条拉锯的银丝，她的拳头锤在胸口，是真实的心疼，也是清醒而冷酷地选择。她还有丈夫和男儿，要积累财产。现有的一切她不会舍弃更不舍得批判，只攥着胸口垂泪，感叹这就是女人天生的命运。

“您无力也无心保护小一外的其她人，小一代替您成为我们的母亲。”

小七语气平和，表达老成，却仍旧泄露出一丝颤抖和痛苦，“我曾爱过您，期盼过您的爱。”

“羡慕过姐姐得到在哥哥们之余得到的关注。”

“后来我发现，每一分爱分到姐姐身上也只剩畸形而微薄的真心。”

“您的母亲和家人不爱您。您没有获得过完整的爱，所以连自己也不懂得爱。”

“您的爱不属于自己，牺牲自己和女儿，奉献给丈夫和男儿，无论他们对你多么不好。”奇怪的是，尽管她年纪小，但从偶然有女儿的家庭见过的赡养，到最后都靠女儿更多。

女孩的尾音是叹息，夹杂疑惑、不解和释然。她已不再纠结。

“您给予了我们血肉，女儿与母亲们的血液永远来自同一条远古的血脉。”

“我想，这不是您的错。但我也无法麻木、沉默、视而不见。”

她的瞳孔不再锁定这位面色苍白，神色懵滞，某些时刻单纯而从无思索的长者。

而是将视线错位，看她的茧、她的骨、她的皮肤、她的头脑，看向虚空中缠绕的血线。

带给女性生命和女性带来生命是创造世界的自然壮举，如果这让女人感到痛苦，说明她们的意志正在被扭曲。世界不由“生”的一方维系，而由“死亡”占有和掠夺。

她轻轻上前抱住了眼前靠着墙滑倒在地痛哭的女人。

好小，好瘦。像抱住了一小把骨头。

小一讲童话故事的时候说：很久很久以前，姥姥、妈妈、女儿是世上最亲近的人。她从不相信，因为她从小看到的不是这样的，此刻脏器却呼应地感到疼痛。

“母亲，我这样叫您。”女孩安静地唤出生疏的称呼，将吻落在女人的左右脸颊和额头，像在告别，像新的神明跨过堕落的神明，为新的世界赐福。

“从此之后，祝我们自由。”

“祝您学会爱与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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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七拿起包裹转身走去。女人委倒在地，扣着墙壁站起，目视最后一个女儿也踏上逃离的路途。

月色下，女人扶着墙的影子拉得很长，向屋外延展而去，又在触及某一条边界线时，沉默地驻留在地。

要快，要快，趁落日前。

金红的残阳颤抖着下坠，黑影在地平线上奔跑，仿佛要飞奔去握住消逝的生机。

小一赶到山脚下，黑夜完全地笼罩了山林。

她凭借着月色在地面上分辨，哪个是她的小八。

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她的手微微颤抖。

山林间不知道是风声，还是某种鸟兽的怪嚎。

她来不及避开蝇虫，快速地进行手上的翻找。

腐臭和白骨让她跑到树下短暂地呕吐，吐到空荡荡焦灼的胃部只剩一点酸水。

生理性泪水残余在眼角，她抹掉重新一个个寻过去。

“怎么会这么多。”她喃喃地低语。得有多少户人家，才能抛弃这么多孩子。

当观念和数据具象化，除了有和她一同经历的人，谁也不会懂眼前切身的震撼和麻木。

她一般挖一边想，就算找到，真的还要回去吗？那一片落后的聚居地。

翻找的动作停止，找到小八的一刻，她如释重负地喊了出来，边笑边擦着眼睛。

她检查完手里的孩子，却陷入何去何从的迷茫。她不再像前一天一样，仍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地认那里为她的根系。

月霜盖地，天地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同样一个晚上，小一在风里站着，抱着小八，心境却彻底抛却了幻想变得不一样。

“姐姐！”身后传来叫喊，她下意识回头看，小七像小月亮一般从小坡后一点点踊出来。

“你找到小八了？你们都还好吗？”小七灰头土脸地朝她跑过来。

姐姐，小八。她在心里默念。一双瞳孔越放越亮。

从看到她们开始，残余的悲伤、离“家”的踌躇、懵懂的期待从小七脸上蒸发，笑容逐渐扩大。

她鼓足气，挥包震动着胸腔大喊，“姐姐，我们带着小八一起走吧！走到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小一惊讶于自己其实没有纠结很久就平静地接受了妹妹离经叛道的疯狂提议。

或许从懂事的一刻起，她的内心就压抑着对这一天的渴望。

现在，她们一起揭开了这层布，接受了没有权利、财产、根系，生存是指缝中漏出的幸运的现实。

出发。她们默念。

火把砰地一声燃起。橙黄与橘红暖光笼罩了姐妹三人。

小七与小一的指腹相贴，相牵的手泵并彼此的脉搏与心跳；胸腔相贴，小一与小八呼吸同时起伏；三颗心溶似一颗心同频跃动。

她们牵着手紧紧攥着彼此，而世界在她们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