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催动着滂沱的大雨,站在廊下偷听的绿卿忍不住环臂搓了搓自己的胳膊。
一阵脚步声传来,屋内霁无霜的声音也由远及近,她赶忙屏声敛息。
“老城主能斡旋是因为我们霁家本就清清白白。愿保除了因为职责所在,主要还是因为霁家为国为民捐了很多善款。没有这些前提,老城主有心也是无力。朝堂之上、瞬息万变,有大臣替霁家说话,也是因这两点。”
虽是风雨飘摇,雷声不断,但霁无霜的话却是一个字不落的落在绿卿耳中。
“当然,长姐说这话不是让你不必感谢老城主。”
屋内,姚黄色的人影从随墙书架上的宝镜旁取下《论语》,翻到卫灵公篇递到坐在罗汉床上的霁云锦面前。
霁云锦并不爱读书,字虽识得,但内容却有些云里雾里,“还请长姐赐教。”
她既有心研学,霁无霜便多说几句:“子曰【君子求诸己】,和孔子【躬自厚而薄责于人】是一个意思。要行由己己由心,做一个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人,这样才能自救他救。”
霁云锦听罢不由的羽睫轻颤,红着脸小声道:“是我说错了吗?”
颜若朝华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你的考虑也不无道理。弱势的时候寻求强者的保护并没有错,只是我们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这对自己不负责,对别人也不公平。”
外头绿卿紧着的心本因霁无霜的脚步声渐远稍微松懈一点,谁知一抬头却与端着奉茶盘稳稳当当迎面走来的落葵撞个正着。
她顿时变得手忙脚乱起来,崭新的绣鞋在地上忍不住踩着碎步,好似这地烫脚似的。
落葵却全然没发现她的异样,招呼道:“你是来找二小姐的吧?她正在里头和大小姐说话。你快进来吧,这么大的雨。”
绿卿脸上登时被烧的通红,扭扭捏捏上前,拢了拢头发欲盖弥彰道:“二小姐出门伞也没拿,我就追着过来了。”
霁云锦见她浑身湿漉漉的站在门口,歉意道:“是我跑的太急,忘了让你别跟着。”
霁无霜从茶拖里将姜汤拿出来递到她手里,“方才看要下暴雨,已经提前让她们熬上,快趁热喝。”
紧接着又对落葵嘱咐道:“去给绿卿也取一碗来,别着了风寒。你这丫头来了也不说一声。”
霁家人的坦诚相待让绿卿无地自容的同时又感到一丝温情,直摇头道:“没事,我身体好得很,从来不生病。”
“可不能这么说,会叫病神听去的。”霁无霜嗔怪道,惹的她直吐舌头。
霁云锦皱着眉头将姜汤喝下后,一边用锦帕擦掉唇边的水渍,一边小声嘟囔道:
“长姐,你可以自私一点,反正这个联姻本来就是城主府规定好的,凭什么退?”
“哎!”霁无霜慨叹一声。
“我和少城主本就没接触过几次,他为了顾全长孙府的名声才出手援助一二,都非他本意。何况他这个人无趣的很,我自己也不大愿意与他结为夫妻,免得守活寡。”
这话说的霁云锦沉默了,“你不喜欢少城主吗?我还以为没有人不喜欢他。”
“你喜欢他吗?”霁无霜反问道。
霁云锦脸上一红,坦言道:“不瞒长姐,从前长姐说自己可以放弃联姻这个机会时,我的确做过成为少城主夫人的梦。”
她说着说着苍白的脸上云霞尽散,一切恢复如常,随后释然一笑:
“可是那个梦里只有我是如何风光,如何......让家里兄弟姐妹...艳羡,却没有与少城主琴瑟和鸣,所以我想我只是爱少城主夫人的身份。”
霁云锦一番话解开了自己的心结。其实在霁家出事后得以与长孙云祁接触时她也曾隐晦示好过,只不过长孙云祁是块木头,根本接收不到。
但无论如何,她很感激霁无霜没有戳破这件事,否则一想到霁家的变故,而她......简直无地自容。
霁云锦的性格有点绵柔,也有点敏感,她能推心置腹说出这些话,霁无霜真的很欣慰。
只是与长孙云祁联姻本是权宜之举,起初也是为了巩固流风城内防,如今时移世易,霁无霜亦不愿自缚于庭院深深。
不过此时她不愿完全拂霁云锦的好意,“长姐知道你是好心,你说的我会考虑的。”
“吱呀”一声,落葵送来新的一碗姜汤,同时带来一个好消息。
“任管家说田契已经办好,小姐您打算种点什么?”
“就先种水稻吧。那两个丫鬟在做什么啊?”提到种地,霁无霜顺便关心下。
“她们说没办法种地,所以正在研究怎么刺双面绣。”这些人监视着霁家的时候,也同样被落葵监视着。
“她们愿意学是好事,我倒认识一个双面绣的老师傅。”
红珠当场反对:“她们的卖身契不在咱们这,只怕心不在一处,小姐万不可这么做,免得替旁人做嫁衣。”
霁无霜会心一笑:“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那就让她们接手厨房的事吧。”
落葵担忧道:“她们是摄政王的人,不会下毒吧?”
她和红珠如此直白听的绿卿的脸是青一阵白一阵,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
霁无霜宽慰道:“不会的,放心吧。要是宫中派来的人犯了错那就是损皇家颜面,必定会被处死的。”
绿卿顿时身形一颤,如坐针毡。
霁无霜看了眼沙漏,拍了拍霁云锦的手背,“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兄长。”
明月苑的后院,穿过一个八角门有一方幽静的小庭院,里面肆意长满了铜钱草,经过雨水的洗礼更加清新。
推开隔扇门,先是檀香的味道渗透出来,接着映入眼帘的是庄严肃穆的佛龛。
上头供奉的是观音菩萨,霁无霜先燃起三炷香虔诚叩拜。
霁飞扬还是安静的躺在床上,如同沉睡一般。许是守魄珠的功效,他的脸色反而变得红润起来,身上也从来没有发出一丝异味。
霁无霜上前替他搭脉,依旧是气息全无。
一次次希望换来一次次失望,可看到这副完好无损的模样,她还是次次上当。
霁无霜失落的跌坐在架子床旁的五开光坐凳上,隔着博山炉里缭绕在眼前的青烟,一言不发望着那张从前神采飞扬的脸。
渐渐的她脸上的神情变得不带任何情绪,呢喃道:“兄长你从来都不是那么消极的人,为何圣殿之上,在手牌还没有打完的时候就急于自戕?”
还有留在我手心里的那个十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最后一句话因为窗外映出的窈窕身影而埋藏在心里。
厢房门并没有关,所以方才所言,蹲墙角的一字不差全听了去。
霁无霜并没有出去揭破她的身份,而是走到棋桌上那盘没有下完的棋局旁,执子自己与自己再度博弈起来。
做执棋人,落子无悔,她是不是真该像霁云锦提议的那样自私一点?
或者准确的说,她是不是要让自己变得更有价值才能等价交换旁人对霁家人的照应。
窗外的身影突然匆匆而去,很快一阵沉稳矫健的步伐保持着相同的频率走来。
霁无霜将手中的白子丢到棋笼里,起身离开厢房。
随着隔扇门慢慢关上,那道隐藏在轻烟里的模糊面容渐渐隔绝在视线外。
廊下的楼梯口浮现出任管家的身影,他提着长袍阔步而来,手中拿着一个信桶,“打扰少夫人了,这是少城主寄给您的家书。”
霁无霜很是讶异,她才收到一封,怎么又来一封?
这封信是用信桶装的,飞鸽传书,不像是从海上寄出的,恐怕有什么顶要紧的事。
她没拘着地,当场打开来看。看完以后,才知道自己思虑过多。
【问霁姑娘安,见字如面。
船只行到苏门答腊遇到海匪,他们很擅长水战,我们人手不够,虽是最终获得胜利,但损失惨重。
我们已经回刺桐重新招募新的船员,这里的水师衙门正在成立队伍要剿灭海匪,促进海上贸易,我打算与他们合作剿匪之后再挂帆出海。
恐耽搁时效,故而传书回来向你知会一声。】
霁无霜将信递给任管家,“里面有您喜闻乐见的消息。”
任管家疑惑的接过来,看完后顿时双眼放光,欣喜不已,“若是少城主能襄助朝廷解决海匪的问题,他就能敲响朝廷兵制的大门。”
霁无霜将上次那封回信原封不动的递给他,这次任管家二话不说收下,“方才有人偷听,可要处理?”
“无霜觉得不用,她们是摄政王派来的,若是没有东西可交代,南宇寰必定更加讳忌莫深,想要探究长孙府。若是任管家有其他安排,无霜没有意见。”
她没有将话说满,因为她时时刻刻记得这是旁人的地方。
“还是少夫人想得周到。”任管家拿着信件高兴的离去。
回到明月苑的时候雨水已歇,红珠得知长孙云祁又有信来,好奇道:“这次少城主有没有说什么趣事?”
霁无霜直接将信递给她,“看吧,不妨事。”这信任管家能看,红珠自然也能。
她既应允红珠便不把自己当外人,只是看完后一脸失望,“我还以为有什么奇闻逸事,少城主的信怎么跟下属向上司述职一般。”
霁无霜也是这个感觉,“今日我想早些歇息。”
红珠听到这句暗语,心领神会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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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庭院里,平静夜幕下,一道人影缓步来到霁飞扬所在的厢房内。
那里已经有人候着。
一双纤长有力的手指拧动右侧的吊灯笼,那佛龛竟垂直转动起来,露出一方暗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