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堵墙 第7章 第 7 章

凌晨，地面。

浓白的雾气如同翻腾的浪涛，狂风裹挟沙砾席卷而来，犹如远古的巨型海兽，咆哮着冲向那遮天蔽日的大雾，却刹那间被吞噬殆尽。

随后，更激烈的撞击声接连不断。

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无数黄色旋涡，飞速掠过荆棘遍布的碎石地，嶙峋的黑色巨石拔地而起，随着旋涡，如同大军压境般冲向大雾，那白雾似乎感应，扩散速度瞬间加快，只消一秒，便抹平一切，大地重归寂静。

没有活物敢在雾中移动。

雾气中，无数变异动物枕着泥土酣然沉睡，一两只已经醒来的巨兽依旧趴在原地，静静等待白雾散尽。

一只中型灰兔贴地的长耳朵动了动，它感到远处地面传来微微震颤，那震颤如涟漪，波荡越来越近。

茫茫白色中出现两点黑。

巨型车轮滚滚向前，后面紧跟一辆重型坦克，宽大履带把沙地压出深如沟渠的车辙，却没有下陷，车体依旧疾驰如飞。

灰兔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它本能地预知了危险，却不敢擅自离开原地——一直到被巨轮碾压成一滩模糊的血肉。

温热的鲜血四处飞溅，一大泼喷射在武装卡车冰冷的钢铁车壁上，竟发出咝咝的哀鸣。

血腥味惊醒了周围的动物，猛然张开的双眼发出嗜血的寒光，它们都在原地暗暗蛰伏，等待雾气散尽，才会开启一天的血腥狩猎。

——没有活物敢在雾中移动。

就连由一辆重型坦克护送的全封闭式卡车，也只敢在雾气即将散尽的黎明时分整车出发。

卡车从主城城门开出，中型的漆黑车厢里装载了一批 “望天堂”的地下居民，密闭的车厢内气氛沉闷，车顶的白炽灯将众人的脸色照得一片惨白，迷离的目光紧盯着地面和厢壁，避免彼此对视。

车厢外，金色的太阳逐渐爬上东方的天空，雾气如同惧怕阳光的吸血鬼，顷刻间如同魅影一般消散得干干净净。

白日，光线清晰，万物蠢动。

两辆高速疾驰的大型车如同黑色闪电劈向前方，后面紧缀着狂奔的大型动物，密集如雨点。

全封闭车厢里唯一一扇玻璃门正对驾驶室，两位穿着军服的士兵抱着冲锋枪，时不时冷冷地瞥一眼车厢内部，身着灰色西装的卡车司机稳稳把着方向盘，背影坚如磐石——车厢里没人知道外面的险情，动物四蹄跺在地面引起的震颤并未传到内部。

一位乘客觉得口渴，转开水杯杯盖，水面平静无波。直到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破声骤然响起，那乘客吓得手软，水杯打翻在地，无数水滴抛落下来，与此同时，车厢外数枚重磅炮弹弹射而出，轰鸣声惊天动地。

车厢内，部分水滴溅在周围乘客身上，那些人如同被炮弹击中一般剧烈颤抖起来，脸上现出濒死的神情。

——开战的号角响起，这意味着他们被变异动物包围了。

半小时后，今日的第一场战斗结束。

动物尸体堆叠成山，有的竟有三层楼高，卡车和坦克碾过被血浸透的沙土，车轮下的□□疙瘩骨骼坚硬，一辆大型卡车的重量竟无法将其粉碎。因而车体剧烈颠簸，一跳一跳，如同一只惊慌的黑兔，花了将近十分钟才逃离这片长近百米的尸海。

一小时后，第五基地高耸的塔楼跃出地平线，随即，一道漆黑的钢铁高墙横贯天际，转运卡车如一只渺小的爬虫，匀速驶进城墙投在沙石地面上的巨大暗影，直到车身掠过城墙左侧的方形大理石碑，再爬一个上坡，才稳稳停在一块高出地面一米的圆形金属台之上。

“念到名字的人从前方下车，张□□，威廉，林思思……”

全封闭车厢内，唯一一块玻璃窗应声开启，高音喇叭的机械音逐一吐出人名，分站两侧的持枪士兵对照名单仔细核查证件，通过的人按照指示，站在宽大驾驶室的正中央，每五个人进入驾驶室后，一侧车门打开，守在门边的士兵指着车外的白色圆形地面，等五个人全部跨下去站好，这块地面便会在吱嘎声中缓缓下降，站在其上的人如同乘坐电梯一般顺着金属管道直通地底。

地下城结界大门前，一小丛人群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到来，眼里闪烁着压抑不住的欣喜和希望。

——会有人来住进他们曾经的房屋，接手他们曾经的工作，而他们，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欢迎入住，生活愉快！”

“恭喜乔迁，行路顺利！”

两拨人照例说了一些祝福语，然后怀着截然相反的心情走向各自的目的地。

转运卡车第一站，由主城开往第五基地。

隶属两者的地下城居住条件天差地别， ‘望天堂’内无法缴纳定额居住税或触犯地下城法规的人在此地下车，第五基地达到奖励标准的地下居民则有机会前往条件更好的地方。

第二站，由第五基地开往第四基地。

第三站，由第四基地开往第三基地。

第四站，转运卡车在行车途中再次遭到围堵。

虫群如同飞快移动的黑色长城，朝着转运卡车的方向极速推进，转瞬间便覆盖了行驶中的车体。

每一只虫都有篮球大小，浑身插满硬如钢针的黑毛，利如刀刃的长齿撕咬密闭的铁皮，“嘎吱嘎吱”的啃食声响彻四方。

挡风玻璃被遮得严严实实，两车再次被迫停下，车内的武装军在枪筒内填充□□，玻璃珠大小的圆形弹药一经触地，立刻爆发出一阵炫目的白光，白光之下，幽蓝的火焰如决堤的洪水，迅速向周边蔓延，火舌直直窜升，所到之处，黑虫瞬间变为一块块球形焦炭。

大火整整烧了二十分钟，群虫如复制体一般无穷无尽，险些将大火压灭，□□如黄油投进热锅，顽强地维持火势，最后终于将虫群全部烤焦。

很快，两辆大车高速冲出烈火，车身黑色的铁皮如同被水洗过一般光亮如新！

时间刚过正午，第二基地的地下城居民已经上车，还有最后两站，接完蓝基地下城的居民，转运卡车就会开往主城，安全结束一天的运输工作。

转运卡车沿着海岸线飞速奔驰，背后的坦克正在向后密集扫射，用炮火和枪声震慑穷追不舍的猴子，这些猴子个头不大，动作灵活，在柏油路旁沿路生长的高大密林中飞来荡去，移动速度竟能赶上高速前进的坦克和卡车。

最后，转运卡车还是在距离第一基地两百米的地方被猴群赶上，上千只猴子把两车团团围在中央，妄图强行开道的卡车无法突破高约十米的方形猴阵，两米高的轮胎在原地疯狂搅动，背后的坦克来不及刹停，前伸的炮管撞上卡车坚硬的后车壁，竟然直接从中断裂。

“姐，转运卡车来了。”第一声炮响时，纪美希立刻捕捉到远方的动静，他偏过头，对坐在一旁台阶上打盹的纪朵芙轻声说。

纪朵芙轻轻地“嗯”了一声，眼睛都没睁开，也不知道听没听见。

纪美希又转回头，他盘腿坐在地上，腿弯中间放着一块皱巴巴还泛着黄的白手帕，上面摆着发条、主轴、秒轮、钢珠和铃片。纪美希手里拿着一个软毛小刷子，刷毛上沾着无色无味的清洁液，他耐心地将所有零件刷了一番，连边边角角和缝隙都照顾到了，直到金属表面光亮如镜才收手。

安装机芯座，固定指针，特意在两者间留了一条细长的缝，再一一放置齿轮、游丝、钢珠、铃片，装入电池，最后将指针装入中轴，一个简易闹钟在他手下慢慢成型。

这一套流程纪美希极其熟练，几乎可以闭着眼睛完成。

“请问可以告诉我现在几点了吗？”纪美希扭过头问坐在身后高一级台阶上的女孩，他一来就注意到对方带着机械腕表。

“下午一点多。”被问到的女孩好像在发呆，闻言愣了一下，见纪美希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立刻低下头，潦草报了个时间，然后又继续神游天外了。

“可以具体到几分几秒吗？我要调试闹钟。”纪美希不得不硬着头皮二次开口。

姑娘缓慢地笑了一下，把手伸过来，说：“你自己看吧。”

“谢谢。”

时针、分针在钟表盘上飞速转动，秒针到达数字12下方时，蓝基地下城的结界大门外乍然响起一声尖利的鸣叫。

“吱——”

尖叫声持续了五秒。

纪美希轻拨铜纽，手里的方形闹钟又碎成一堆零件，哗啦哗啦掉在地上铺的白手帕上。纪美希倾身，将手帕拢成一个小袋子，放进贴身内袋里。

脸上还是面无表情，但轻轻勾起的嘴角泄露了天机。他还是有点小得意的。

身后的姑娘猛然瞪大了眼睛，显然被他的操作惊呆了。

结界大门外的高台阶上坐满了人，他们都是即将离开蓝基地下城，迁往“望天堂”的“幸运儿”。转运卡车本应该在上午到达，他们一早就出来等着了，上午九点，身后的结界大门对他们关闭。这些人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多等了三个小时，午饭时间只能用随身携带的干粮充饥，此时大多人都如纪朵芙一样的姿势，把手肘撑在膝盖上，闭着眼昏昏欲睡。

——毫无意外，他们都被纪美希的闹铃声吵醒了。

但因为犯罪工具已经被妥善收好，不留一丝破绽，因此大家只是睁着朦胧的睡眼，望向纪美希所在的方向，却无法在好几个人中精准定位罪魁祸首，只能皱着眉骂骂咧咧，发泄积攒已久的怒气。

“杀猪啊？？？”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揉着耳朵，嘟嘟囔囔地抱怨。

这句早已过时的骂人话，只能出自还残留着过去时代记忆的老人之口。大灾难之后，猪的体积暴涨十几倍，是越发难杀了，很多大灾难之后出身的孩子甚至没有吃过猪肉。

“谁啊！又不是死了老娘，他妈的嚎什么丧啊？”这话就比较刻薄了，好几道饱含谴责的目光落在讲话者身上，但没有人出声制止。地下城的人大多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

纪美希立刻阴下脸，攥紧了拳头，但是没有发作。

“小美，你又淘气了？”纪朵芙当然也是被吵醒的人之一，不过因为昨晚一夜没睡着，并没有立刻睁开眼睛。别人不知道是谁干的情有可原，纪朵芙还能不了解自家弟弟吗。她也听见了那刻薄话，怕弟弟伤心愤怒，所以立马出声转移他的注意力。

“……”纪美希没说话，在心里骂自己神经病，何必招惹是非。

“嗯嗯，很可爱。不过这个小闹钟每天被你装了拆，拆了装，没问题吗？”纪朵芙伸出细白的手指，戳了戳纪美希靠近心脏的位置，衣服里面的金属零件用两层布包着，硬而温热。

“还行。”纪美希说，想了想又解释道，“我不是故意折磨它的，里面的零件需要时常清理。”

纪朵芙揉了揉眉心，笑着点点头表示肯定，她知道弟弟对这个小闹钟情有独钟，早晨响铃后拆卸深夜睡前组装几乎成为一个祷告一样的日常仪式，她以前以为这是弟弟用来自我娱乐的一个小游戏，弟弟辩解一番后，她现在依旧这么认为，不过没有拆穿，弟弟少有这种未脱稚气的行为，她要无条件守护的。

这时地面上的战斗越发激烈，基地塔楼上的哨兵端着低倍望远镜，观测到远方焦灼的战况，立刻响铃，三分钟后，三辆机械化步兵战车从侧门开出，很快到达战场提供支援，猛增数倍的火力轰向猴群，两方前后夹击，开凿隧道一般向对方挺进，巨型猴阵如同毫无抵抗力的大山，徒劳地看着底部豁开的洞越来越大，任由现代科技将自己穿肠破肚。

炮火声越来越密集，如同成千上万的人在鼓面上跳踢踏舞，砰砰砰砰几乎连成一片。

三分钟后，冲天猴阵轰然倒塌，地面仿佛被砸了个大洞。

“什么情况？打起来了？”

“那群钢铁怪来了？不对啊，时间不对！”

“你傻了吧，大炮对钢铁怪又没用，肯定是变异动物！”

“可是变异动物一般都是跟在钢铁怪后面啊！”

……

人群因为突如其来的炮声而骚乱起来，一丝不详的阴影降临在空气中。

纪朵芙和纪美希却丝毫没有被这股不安的气氛感染。

“是转运列车引来的变异动物，不用担心，马上就会结束战斗了。”纪朵芙对旁边几个面露惊慌的人解释道。由于她的搬家经验非常丰富，对这种现象早已习以为常。

她的声音镇静而温和，带着稳操胜券的笃定，让人不得不相信她说的确实是事实，于是听到的人纷纷露出安心的神情，立刻和周边的人交头接耳，互相传递信息。

只有一个女孩神色黯然，叹了口气道：“这么快啊。”

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落入附近人的耳里，分外刺耳。

——转运卡车晚点了三个多小时，大家等得心里都快冒火了，你居然觉得来得太快了？你是不是偷偷在暗地里诅咒这个车最好永远不要来？我们等这么久是不是他妈拜你所赐？

“你在等人吗？”纪美希见说话的是身后那个带着机械腕表的女孩，女孩显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留意到好几双充满敌意的目光正在狠狠瞪着她，也许是为了报恩，纪美希难得主动搭话。

“嗯。我在等我男朋友，他也在搬迁名单上，但是他不想搬，我就告诉他我等你。”女孩表情忧郁地说，“他要是不来，就成前男友了……”

这话一出，周围人脸更黑了。

还能有这种操作？想搬就搬，不想搬就不搬，你那个不知道是现男友还是前男友的到底什么来头啊？有这么大后台干嘛窝在蓝基地下城这种烂地方？居然还看不起“望天堂”？多大脸啊！

纪美希觉得自己还是闭嘴吧，他本来也说不出什么好话，这姑娘更是和他棋逢对手，专门在别人雷区上蹦跶，他们俩强强联合，几乎要将周围人的怒火引爆了。

他正准备求助纪朵芙，刚一扭头，发现对方几乎脸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