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堵墙 第6章 第 6 章

范美美盯着纪美希的眼睛，不想放过其中哪怕一丝不甘或愤怒的情绪，然而只看到一汪寂静的深潭。

她听人说过，纪朵芙一家原本住在地上城，纪家姐弟从小接受贵族式教育，直到纪朵芙十四岁的时候，她爸纪经年犯了大错，被主城地位最高的那位下放到地下，纪经年身体被虫子咬得半残了，政府拒绝治疗，姐弟俩天天忙着在大街上捡东西吃。

即使后来日子好转，也不过是，姐姐在外边卖衣服，弟弟在里面搬货，后来又去修理厂当学徒，总之，这俩人从前受过的那些优质教育，从此都喂狗了。

而她范美美的的儿子，出生在地下城，没有一天上学的机会，却自立自强，自学成才，未来有极大可能到地上城里做官，读一辈子书。

范贝羽在灯光下看书的时候，在考场上拿高分的时候，纪朵芙的弟弟陷在衣服堆里，和机油、成堆零件和残破的人体打交道，这辈子最好的出路，也就是在地上做个维修师了。

纪美希身上会永远散发着难闻的机油味，那味道就像他们一家人永远摆脱不掉的诅咒——得罪了天上地位最高的那位，再怎么努力挣扎也翻不了身吧。

每次想到这里，范美美心里就会涌起无上的快感和骄傲。

可是因为她一时贪小便宜，范贝羽可能永久失去考试资格，这件事像一柄大锤，一下子就把她的心锤烂了。

在每个惴惴等待审判的晚上，她绞尽脑汁思考着母子俩的出路，没有头绪，急得把头砰砰往墙上撞。这时候突然听人说，纪朵芙一家即将搬到主城，这一消息对她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当头棒喝。

她真想质问老天爷，为什么阳光永远落在别人头上？

她暗无天日地熬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在好不容易把太阳盼出来的那一天，被老天爷降下几道惊雷劈死吗？

为了不失去最后的倚仗，她只能捏着鼻子跑去对面祝贺，她得去谈判，压低价拿到纪朵芙店里的货，否则今年夏天，大美服饰就没法开张了。

她手里只有七百新币，出价六百新币，她知道这个价格不地道，如果对方不同意，她还可以往上加一加，大不了咬咬牙去地下银行借一笔小额贷款——服装城里的人拜高踩低，她混成现在这样，从前蜂拥围在身边的人，早就一哄而散了，她知道谁也不会借钱给自己。

可是纪朵芙和纪美希这对姐弟是怎么对她的，连商量都不肯商量，直接把她赶出店门，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一样。第二天在服装城门口竖了一个大牌子，小美服饰，一律十新币，全场大甩卖。

范美美看到这块张扬的大招牌，只觉得挨了个大巴掌，耳朵里嗡嗡作响。

她逃回店里，整整一天，不敢出门，坐在门边的马扎上，等待着谁把她从耻辱和愤恨中解救出来，可是整整一天，大美服饰无人光顾。

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踹倒了店里的衣服架子，一排排快要过季的春装倒在地上，惊动了楼上的小羽，小羽不顾她的命令下了楼，一言不发地整理地上的狼藉。

她觉得他自甘堕落，冲上去抽了他一个耳光，又噌噌噌跑到小羽房间，发现小羽的书好好摆在架子里，书桌上空无一物。

——她让小羽不要受影响，专心复习。她一向信任他，从没进房间检查他在干什么。可是没想到，连小羽都背叛了她。

最彻底的背叛。

那一瞬间，她不是心如死灰，而是对世界恨到了极点。首当其冲的就是对面的纪家姐弟。她觉得自己的不幸都是他们一手造成的。

她冲出房间，抄起一把菜刀，对追过来拦她的范贝羽说：“都别活了。我死后，你去把纪美希杀了。”然后跨下台阶，准备杀去对面小美服饰，和纪朵芙同归于尽。

她看见店门外，她既定的命运在朝她挥手。门口站着两个人，是地狱里派人来迎接她了，居然不是神话传说里的黑白无常，而是两个穿着棕色西装的高大男人。

她挥着菜刀，对他们说：“你们等等，我先去宰了纪朵芙，地狱里没她，我是不会去的，你们给我等等。”那两个男人冲过来，一左一右架住她，手里的武器也被夺走了。她发现自己跪在地上，两手被固定在背后，菜刀被流着泪的儿子捡走了。她冲旁边吐了口唾沫，平淡地说：“算了，我们走吧。狗娘养的。我儿子是无辜的。”

——“范美美，别疯了。好消息，上面来通知了，你儿子可以参加考试。别赖在地上了，快起来。”——“妈？我能参加考试了。我能参加考试了。”

她听到有人在她耳边不断重复这句话，她晃了晃头，终于听懂了。她咧嘴，笑了笑，然后立马又笑不出来了，她想问小羽为什么一点儿也看不出来高兴，但是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等她恢复理智，已经忘了自己要问什么了。

她的心被狂喜撑得快要爆裂，她等不急要去昭告全天下。她冲出家门，冲向菜市场，买了一只大螃蟹，连还价的时间都没有。

她要在家门口给螃蟹脱壳，要让小羽坐在家门口复习，她就是要特意做给所有人看，她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她范美美没有倒下，更不可能让人看笑话，她不是失败者，她现在在庆祝胜利，她会笑到最后。

·

范美美一定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眼神有多直白，纪美希和她对视了几秒钟，不由地感到好笑。意识到对方还在等他的回答，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按照正常礼节，淡淡地向对方道了一句恭喜。

“恭喜就不必了。这么多年，我们互相说的违心话还不够吗？”范美美彻底脱去伪装，露出锋利的獠牙，“大家都在恭喜你们搬迁到 ‘望天堂’，其实心里嫉妒地要死，恨不得你们在半路出事，你们心里肯定很冤枉吧？”

纪美希抬了抬眉，他没想到范美美才是那个唯一懂他们处境的人。

真是好笑，“望天堂”，在这种背景下，这个世界哪里来的天堂？连地上城也充斥着勾心斗角，谁会相信地下埋着一个天堂？

八年间，他们一家搬了四个基地，有条件奇差无比的，也有环境说得过去的。但是自始至终，他们只有彼此，除此之外全是阻力。不管搬到哪里，天堂也好，地狱也好，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罢了，区别只是他们要从头体会一次烈火焚身的痛苦，这种疼痛往往在刚开始的时候特别剧烈。

听说范美美在蓝基地下城活了四十多年，从未搬迁过，却能参透这个道理，她一定是深谙人性的。

“从你们搬过来开始，我带头孤立过你们，往你们家门口丢过垃圾，用一些不太光彩的手段抢过你们家生意。我甚至都不屑遮掩我做过什么——因为你们是新来的。”范美美直勾勾地盯着他，“听到这个消息后，刚开始我也和大家一样，想质问老天爷为什么走运的永远是你们，后来才意识到——你们到哪里都不会好过的，天堂也没用。知道为什么吗？”

纪美希心里一震，范美美的眼里闪着疯狂的火光，那强劲的好像要把眼前之物全部烧穿的目光，把他钉在原地，他强装镇定，用眼神无声告诉对方，因为这个世界上多的是你这种人。

——“因为这个世界上多的是我这种人。”他听到范美美如是说。

“喀嚓”，坚硬的蟹壳在范美美手里四分五裂。

有一瞬间纪美希甚至怀疑范美美已经疯了，但是下一秒他就驳斥了自己，不可能。如果世界上的人都要死了，范美美一定是会留到最后的那几个人之一。

范贝羽垂着头站在范美美身边，手里紧攥着那本书，手臂上爬着一条起伏的青筋。

他们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

直到纪朵芙在远处的高呼打破寂静，“小美！过来帮我一下！”——那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哎！”纪美希听见自己用比平时高八度的声音应了一声，简直如同慌乱的叫喊，他匆匆地走开了，心里想着再也不要回来。

“你去仓库里把剩下的衣服搬出来。”

纪美希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照做。

他抱出高出他头顶的一大叠连衣裙，呆呆地等待纪朵芙下一步指示。纪朵芙抱着一捆牛仔裤，摇摇晃晃地穿过店门，纪美希跟上去，看到纪朵芙径直走向范美美所在的地方，又停下脚步，不解地望着纪朵芙头发凌乱的背影。

“范姐，哟，今晚吃螃蟹啊？遇到什么好事了？”纪朵芙嘶哑的声音散在空气中，如天空抛来一把沙，“还剩下四十多条连衣裙，三十条牛仔裤没卖出去，就放你店里卖吧！我们住对门，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感谢你这三年的不杀之恩！”

纪美希吃了一惊，他没想到纪朵芙会这么做，他以为纪朵芙只想气死范美美，毕竟她这么做是有充分理由的，没想到最后时刻还是心软了。

他绝对可以肯定的是，纪朵芙绝对不是在故意恶心范美美，她付不起八十多件衣服的代价。而且纪朵芙不喜欢落井下石，她有自己的手段，但不会丧失基本原则。他的姐姐，底线很高。

——可是范美美不一定会这么想。

纪美希不由将目光转向范美美，范美美垂着头，脸上神情莫测，手里抓着一块蟹壳。

“小羽，来，帮姐开个门。”纪朵芙不知道之前这里发生过什么，也没有察觉此时气氛不同寻常，犹在笑着同面无表情的范贝羽打招呼。

纪美希在远处等待。如果范美美出言羞辱，他会冲过去把纪朵芙带走。可是范美美一动不动，让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小美，你愣那干嘛呢？快过来啊！”见没人理她，纪朵芙只能招呼自家弟弟来缓解尴尬。

纪美希大步走了过去。

“钥匙在我手里，我来开吧。”范美美终于抬头，居然换了一副笑脸，语气转为嗔怪，“你叫我一声姐，又让小羽叫你姐，这不乱了辈分吗？”

纪朵芙抱着一堆衣服跟在范美美身后，笑骂道：“你不是一直让我叫你姨吗？怎么现在又不让叫了？”

范美美转头，扬了扬粗眉毛，问：“怎么突然改口了？”

纪朵芙也把细眉竖得老高，说：“我想要小羽叫我姐，不行啊？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本姑娘可不乐意人家追在我屁股后面叫 ‘阿姨’！”

“哼，二十四岁了，还姑娘呢。”范美美啐了一口，“你错了，别人要叫我姨，老娘还不答应呢。我就喜欢听你叫我姨，三年来愣是没叫过一声。来，大侄女，现在叫两声我听听！”

“姨姨姨姨姨姨！听够了吧！不够我还有！”纪朵芙抱着衣服走进漆黑的店里，惊叫道，“妈呀，里面黑死了。别乱撞行吗？踩我脚了！痛死我了，脚趾肯定破了。”

“放你娘的屁！”范美美骂道，“老娘这几天瘦了好几斤呢。”

……

黑漆漆的店面里不断传来两个女人斗嘴的声音，噼里啪啦，一个尖利，一个沙哑，谁也不让着谁，听着剑拔弩张、争锋相对，实际上却让外面的两位听众紧绷的神经慢慢松缓下来。

纪美希居然从中听出点高山流水的味道。

真是疯了。

纪美希和范贝羽还站在门外没动，对视一眼，均感莫名其妙。他们各自熟悉的亲人，突然之间展现出一派完全陌生的面貌。但是这面貌总归是令人欢欣的。因此他们看向彼此的时候，眉眼早已不自觉舒展开来。

其实纪美希和范贝羽从前根本没说过一句话，有时候在路上遇见了，都会默契地装作没看见对方。现在只有两人站在外面，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尴尬的味道。纪美希清了清嗓子，范贝羽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纪美希把冲到嗓子眼的咳嗽咽了下去。

“你……她们看样子还要吵一会儿。”后来，范贝羽有些迟疑地开口。

纪美希严肃地点点头，对他的看法表示赞同，又想起对方根本不会看自己的脸，于是重重“嗯”了一声。

“你……你手上一大堆东西，要不我帮你拿一点吧。”范贝羽的神情非常尴尬。

纪美希认为范贝羽只是意思意思，没话找话，于是坚定地拒绝了。

范贝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