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堵墙 第8章 第 8 章

“怎么了？”

“没事。”纪朵芙勉强笑了一下，将一缕贴在嘴角的头发拨到耳后。

纪美希心理隐隐有个猜测。

在地上城和地下政府内都有关系，享受诸多特权，在蓝基地下城职位高，工资高，生活优越，并不想搬家。

这样的人他们当真认识一个。

纪美希的脸色突然变得十分难看。

上面的炮火声果然很快停息了，大家眉开眼笑，纷纷起身，拍拍屁股，整整手边的小背包，是个准备启程的架势。

众人下了台阶，聚到最底层的空地上，纪美希、纪朵芙和那位等待男友的女孩落在后面。前面的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目光死死盯着对面的传送台。只有女孩完全背对着众人，目光恨不得把结界大门烧出一个洞。

纪美希用余光瞟着纪朵芙，纪朵芙依然心不在焉，甚至微微侧过身子，时不时瞄一眼结界大门的方向，她的动作很隐蔽，可是逃不过纪美希的眼睛。

纪美希无法判断纪朵芙此时的心情，是希望那个人出现呢，还是希望他永远不要出现。

“叮咚——”按钮声响，结界大门突然红光大作。

三颗心提了起来。

漆黑的钢铁大门缓缓打开，机械门与底座承轴相触，发出沉重的闷响。

两个腰间插着手枪的治安警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拿着蓝基地下城的搬迁名单。

众人转身望向结界大门，飘在空气中的谈笑声立刻沉降下来。

女孩没见到想见的人，无比失落地转过身，迈着机械的步伐走向前方人群。

纪美希和纪朵芙慢了一步，正好看到结界大门即将合拢之时，一个穿着皮衣的男人笑嘻嘻地拉着另一个男人闪了出来。

后面那个男人个头高、皮肤白，带着一副无框眼镜，看着斯文俊秀，脸上神情却似犹豫甚至不耐烦。

还是来了，纪美希在心里骂了一声。

虞修，蓝基地下城最大服装厂的高级负责人之一，纪朵芙的前男友，两人于半年前分手，不欢而散。

拉着他出来的那个笑嘻嘻的男人叫周舜，虞修的直系下属，对外自称虞修最好的兄弟，曾是纪虞之恋最坚定的反对者。

如石雕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两姐弟非常醒目，虞修和周舜一眼便捕捉到了，两人的脸色立刻变了变。虞修嘴唇微动，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蹙起眉尖，一言不发地掠过两人，走时一直目视前方。周舜则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恶狠狠地瞪着两人，那小刀一样的眼神明显是冲着纪朵芙的。

“别他妈找事。”纪美希挡在纪朵芙身前，语气冷，神情更冷。

周舜哼了一声，一挥袖，大跨步向前走了，走时刮起一阵凉风。

“走吧。”纪美希轻轻招呼了纪朵芙一声，刻意放慢脚步，纪朵芙缓缓跟在纪美希身后。

前方周舜大笑着扑到虞修身上，揽着他的肩膀快走两步，赶上前方的女孩，故意抬高了音量大喊：“苏晓妍，我把虞哥给你拽过来了！”

女孩抖了两下，立刻扑进虞修怀里，泪水开了闸一样往外涌，虞修轻拍女孩肩膀，低下头百般抚慰。

两人已经开始旁若无人地亲近，周舜挠挠头，小声嘟囔道：“怎么样，周某人够义气了吧！你想要的哪回我没有给你办到，还不信我！”

他一个人自说自话，但也许是嗓门天生就大，即使因为不好意思而放低了声音，依然被周围许多人听在耳里，当然这些人不包括那已经进入二人世界的一对。

纪美希觉得周舜这人挺有意思，除了嘴贱点，倒是意外得纯情。

纪朵芙不知不觉已经与纪美希并排走，面上如同笼罩了一层薄雾，让人看不清里面的内容。

纪美希没有多问，虞修是姐弟之间的一个禁忌话题，从一开始，到最后，一直都是。

两人走向另一边，无声融入了等待的人群。

伴随着哐当哐当的齿轮转动声，众人前方的传送台缓缓下降，陆续送来与等待人群数量相等的外来人口。

这些人无一不是面容沮丧，眼神空洞，如同泄气的皮球。蓝基地下城在众地下城中间也是烂出了名的。

到了双方互相送祝福的环节，前蓝基地下城人声若洪钟，喜气洋洋，祝福声里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而新来者则是有气无力，声音如狂风中摇曳的烛火，整个人也是虚弱地摇摇晃晃，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一群死魂灵被押送地狱的场景。

“什么嘛！我们也没有这么差吧。”

“就是就是！干嘛一副下油锅的表情。”

“至少也应该客套一下吧！比如笑一下什么的。”

“讨厌鬼就是这样啊，不然怎么可能被送到这里。”

“喂，你他妈这话是什么意思？”

……

于是前蓝基地下城民们带着他们此前从未萌生过的集体荣誉感，展望未来的期盼和兴奋，随着传送台缓慢上升。头顶的一小块圆形天空蓝得发黑，白日光线从井口一样的上方空隙倾泻而下，这些人如同干旱地区祈雨的农民，眼巴巴地仰头望天，有的甚至饱含热泪。

嘎吱嘎吱，越来越接近地面了，终于全身沐浴在阳光下，未经过滤的新鲜空气如同走失多年后终于找到家的孩子，疯狂地扑了他们一个满怀，这些人虚张双手，直愣愣地瞪着那高挂天空的红色大火球，不论老人、小孩，男人、女人，穿着体面的人、衣衫褴褛的人，内心还存有善意的人、早已泯灭良知和道德的人，在这一刻，心灵里升起了某种共通的东西，脸上的神情也如同朝圣者一般虔诚。

可是不到三秒，他们就被赶回了漆黑如同山洞的车厢里。头顶很快投下惨淡的白炽灯光，不大的密闭空间内立刻亮如白昼，但那毕竟不是真正的青天白日，他们就像一群一无所知的原始人，住在洞穴深处，守在红艳艳的火堆旁，呆呆看着火苗投在穴壁上形态各异的黑色影子，然后宽慰自己这个东西和真实的世界没有太大不同。

沮丧的氛围立刻弥漫开来，车厢内空气沉闷，只有排风扇在头顶嗡嗡作响。

“再忍忍吧，马上就可以过好日子了。”

有人这么说，但大家并没有立刻感到安慰。

再好的日子，也不过是房子更宽敞一些，设施更完善一些，食品物品种类更丰富一些，不是从根本上改变他们的处境。

只要还住在地下城，永远是剧烈变化的温度和头顶散发电热的高功率电灯，永远是闻起来有股消毒液味道的过滤空气，永远是被政府安排好的限额人生。

这些日子，与地上的阳光和空气，与地上城高耸的纯白色大楼、花草树木掩映的庭院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如此看来，他们原本的期盼、兴奋，是多么的浅薄，如同陷进钢铁地面里的一滩小水洼，太阳一出来，便人间蒸发了。

“怎么还不走？不会出什么事了吧？”终于有人考虑到现实问题，生存的压力迫使不少人立刻清醒过来。

所有人俱已登上转运卡车，但车门并未关闭，车厢的玻璃门也依旧洞开。

原本端着枪守在玻璃门边的两名士兵像是接到秘密指令，对视一眼，突然跳下车，众人见了，眼里闪着疑惑和不安，小声交谈起来，各种猜测聚在车厢上空。

这时司机转过身来，他有一张让人印象深刻的脸，眉宇宽周，额头饱满，皮肤光润，看上去很年轻，却无端让人信任。

他正对着车厢的玻璃门，慢条斯理地点上一根烟，车厢内立刻安静下来。

他又在烟气缭绕中微微一笑，拿起放在操作台上的高音喇叭，语音柔和地说：“大家别着急，我们即将出发前往主城，大家马上就可以回家了。由于最后一班车人比较少，我们顺便运点货物，麻烦大家挤一挤——”

那声音如同沙沙细雨，不少内心焦躁难安的人立刻被润泽了。

但不买账的人也不在少数。

“什么意思？把我们和货放在一起？”

“这不侮辱人吗！王八蛋！””一些脾气火爆的人立刻嚷嚷开了。不过他们还是刻意控制着音量，毕竟这些地上佬一个不高兴了，大可以把他们丢出车厢喂虫子，只要随便安他们一个不服从纪律的罪名就行，地下政府从来不会深究。

“主城什么东西没有哇？”纪美希听见那个女孩仰着头对虞修说，话音里也有一丝不平之气，不过更多的是一种娇憨的撒娇口吻。

虞修只是吻了吻她的额头，眉头紧皱，没有回话。

纪美希同样绷着脸。

主城深居内陆，第一基地临海，主城没有而第一基地有的东西，最有可能是——

“呕，什么味儿？”

“谁放屁了？”

“妈的，老子要吐了。”

“快滚快滚，离我远点，吐我身上你就死了。”

纪美希紧盯着车厢前部的玻璃门，果不其然，那两个持枪士兵提着一个巨大的篓筐上了车，篓筐里装满了海洋生物，底层目测有二十几只大海蟹，上面则是个头堪比冬瓜的胖海鱼，有的鱼一蹦三尺高，“啪”地摔在驾驶室黑亮的钢铁地板上。

这篓筐正是万臭之源。

这群生物表面撒了一种特殊的氧气粉，这种粉末可以让海水生物在空气中存活半小时之久，但氧气粉与鱼鳞、蟹壳融合后会形成一层霉绿色的保护黏液，黏液散发出的味道堪比地下污水，再加上并未洗去的海水腥味，车内好像被投放了主城军方最新试炼的王牌生化武器，在场的人无一不掩住口鼻，脸色发绿。

有人捂嘴大喊，声嘶力竭却含糊不清：“快把玻璃门关上，谁有遥控器！快点儿的！”

于是大家纷纷低头看看周边地面，甚至抬起屁股检查底下坐凳，纪美希和纪朵芙知道根本不可能有什么遥控器，控制按钮在司机的操作台上，但是他们也和大家一样，左看看右看看，做出认真寻找的样子，并且因为找不到而“失落”地叹了口气。

他们知道，如果不这么做，他们会成为众矢之的。

车门已经关闭，引擎声轰鸣。

司机直接摁灭了香烟，带上白色口罩，转身发动了转运卡车，但封闭车厢前端的玻璃门依旧没有合拢。

玻璃门前那两个鼻孔里堵着纸团的持枪士兵旁若无人地对着彼此大吼大叫。

“妈的，这大筐子太大了，根本塞不进去啊。”

“Son of a bitch！第一基地那群废物是想吃枪子吗？居然忽略了这么关键的问题？”

“巴嘎！明明是你选了最大的箱子？不要妄想推卸责任。”

明明都是中国人，骂人倒是花样百出，大可不必如此国际化。

纪美希的脸色越来越冷，纪朵芙也罕见地出现了恼怒的表情，其他人更是惊呆了。

“不对！我们到主城需要一个小时，要是没有水，这些东西在路上就会全部死光的，主城的人可不吃死鱼！我想起来了，那个秃头店主让我们在车厢内注水，然后把鱼扔进去，这是他们的宝贵经验。反正车厢是全封闭的，只要关掉排风扇和玻璃门，一条鱼都跑不掉！”

对方竖起大拇指，赞道：“聪明！”

司机轻柔的声音响起，两个士兵立刻停止了骂战，而车厢内也是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听到了，那原先笑着安慰他们的、充满了甜蜜欺骗性的声音，现在带着不近人情的冷酷：“别吵了，操作台上有防蚀手套，带上，把鱼都丢进去，丢完把筐扔掉。一分钟之后我会关门注水，水箱里的水还剩下一半，大概能升起二十五厘米，有的鱼只能淹没一半，不过无所谓，应该能坚持到主城。”

两个士兵立刻依言照做，弯腰，两手托起胖头鱼，如同丢垃圾一般扔进车厢，两条鱼“啪”地拍在地面，其中一只居然跳起来咬住了一个女孩的裤脚，还有一只睁着冰冷的鱼眼，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地，仿佛审视着所有人。

同样的动作不断重复，不断有银色的、黄色的、黑色的鱼被抛进来，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锋锐的弧线，扑通扑通的响声比炮弹还要密集，如同冰雹敲打铁皮屋顶。

胆小的人已经哭了起来，而更多的人则是气得面红耳赤，紧咬牙关，死死攥住拳头，却拼命忍耐着，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