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堵墙 第19章 第 19 章

“对不起，请您再确认一下，我们以前一直是做服装生意的，是不是哪里搞错了？”纪朵芙试图交涉。

办事员不耐烦地敲敲桌子：“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说了你也不听。我们都是照章办事，别浪费大家的时间！下一个，下一个！”

纪美希俯身狂翻刚才纪朵芙签下的文件，副队长扶着他的肩，凑在一旁帮着看，两人一目十行，纪美希刚准备翻过一页，副队长伸手扶住他的手臂，止住他原本动作，再稍加施力，引导他的手移动到页面中间一行，轻轻晃动两下。

“‘地狱入口’（备注：餐厅）服务人员”几个字样在纪美希手指投下的阴影里微微颤动。

副队长放开手，另一只手在纪美希肩上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

纪美希合上书页，下颌紧绷，盯着那个满脸不悦的办事员，问：“服装城的铺位都满了吗？”

“没满也被别人预定了，你们上头没人，乖乖接受安排吧。”办事员点点手里的合同，“瞧瞧，刚才签名不是挺爽快吗，现在想反悔也来不及了，去吧！错过末班车你们得走到明天晚上了！下一个，下一个！”

纪朵芙把刚才发下来的工作证绕到手臂上，拉着纪美希离开，异变突生，不免灰心丧气：“都怪我刚才没仔细看合同。”

纪美希揽住她的肩膀，温声说：“别乱想，看了又有什么用？能拒签吗？”

等了许久也不见回应，纪美希模仿她平素的口吻，放尖了声音道：“哪能啊——我敢不签吗？我敢拒签他们就敢把我一刀嘎咯。哎，小美——难呐！”

纪朵芙哑然失笑，给了纪美希一记响亮爆栗：“小猴崽子，反了你了？”

尽管哄得纪朵芙心里轻松一些，纪美希却心里始终压着一股火，恨不得毁了全世界。

最好只是他们运气差，而不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最好是这样。

老人已办完相关手续，手上攥着红通通的房产证，迎上来说：“怎么样？你们住哪？有空我来看你们！”

听完纪家姐弟的遭遇，老人心里难过，面上却依旧灿灿笑着：“没事儿，好好干，干得好了可以申请内部转业，不过得拿到老板的推荐信，小姑娘，记得和老板搞好关系啊。”

纪朵芙与老人拥抱，头埋在老人瘦削的肩膀上，笑道：“这样也好，当这么久小老板也腻烦了，以后总算不用万事挂心。”

老人拍了拍纪朵芙的后脑勺：“这样想才对。”

一行人拖着防御工作服走出办事大厅，头顶的光线悄然暗了几分，模仿黄昏时分的冷橙色。

望天堂天顶挑得高，光晕散开，模糊成片，厚厚的一层，仿佛在流转，遮掩了冰冷的金属色幕顶和嵌在其中的一块块方形发光源，教人不自觉产生观天之感。

老人与纪朵芙他们在黄昏的幻觉中分了别，一列漆成鲜绿色的矩形电车咻咻吐着白汽，停在路边的车站上，等车的人群沉默上车，老人走前突然转身，一把抱住纪美希，说：“我这条老命是你给的。”

纪美希没来得及伸手回抱，老人已经放开手，随着人流登上三级台阶，在最高一阶上转身，冲目送他的那四个人笑着挥挥手，众人也赶紧使劲朝上挥手，大喊“一切保重！”、“有缘再见”。

只有纪美希，愣愣地看着肩头那块小小湿痕，凉凉的触感透过布料洇进肌肤里，淋湿了他心脏的一角。

等他回过神来，电车已经走得很远。

纪美希只觉得眼前空出一大块，仿佛空气都被抽薄了。

老人的住所在望天堂最南端，距离他们的工作点将近十五个小时的车程，或许这一别后，再无相见机会。

“小美，快走，我们的车也快来了！”

纪美希扯着防御工作服的一只脚，垂下头默默跟在后面。

一只手戳了戳纪美希的小臂，嘟囔道：“还是鼓的，也没漏气啊。”

“漏什么气？”纪美希早已适应戏精的行为模式，丢去一个一言难尽的眼神。

“精神气。”戏精举起双手，向天摇摆了几下，示意纪美希看过来，“别蔫了啊，我刚帮你挥手了，平时我都是用一只手打招呼的，那样比较帅。你看——”

戏精两手晃得更厉害。

前方，电车形同鬼魅，在他的召唤下驾着黄昏悠悠赶来。

纪美希先是愣神地瞧着他，忽然乐了。他低下头，肩膀轻轻抖动，随着时间的推移，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最终像是终于忍不住了似的，仰起头大笑起来。

他年纪不大，还是清爽的少年音，也许是许久没有如此畅快地笑过了，刚开头不免有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因此那笑声被割成一串一串，好像一个小孩拿着杆子不住戳打隐在树间的青色葡萄，那些尚稚嫩的小精灵被唤醒了，纷纷跳进那个馋嘴小孩的掌心里。

“小美，你疯啦？”纪朵芙回过头，一脸讶然，不过见弟弟笑得如此开怀，心头的郁郁之情瞬间一扫而空，也忍不住咧开嘴大笑起来。

只有那两个机械人摸不着头脑。

终于是坐上了车，司机偏要多收一份车票钱，说什么在望天堂，只要一个东西像个人，他就得有人权，更要履行作为一个人的义务——比如防御工作服坐车也得付钱。

痛失两新币的姐弟俩找了个位置并排坐下来，一个靠着车窗闭目养神，一个仰着头发呆，目不斜视，情不由衷——他们可不会给地下人丢脸，在这三个地上人面前表现得像从未见过世面，毕竟电车他们小时候也是坐过的！

“哇，我从没见过这么白的房子！干净得可以直接咬一口了！”年长的那个机械人扒着窗子往外探看，对着车外建筑指指点点，一副哥伦布发现新世界的样子。

年轻的那个不以为然：“队长，不要什么东西都想着尝一尝，对你的胃不好。——啊，地下居然还开了书店！肯定收了旧时的老书，快停车！我下去看看！”

“这小子就是个书虫，这么多年还没进化，看他那眼神才像要把书店一口吞咯，还说我嘴馋……小巫婆，来过地下没？有空带哥逛逛。”年长的那个回头踢踢“小巫婆”。

“哥，我唯一呆过的那个地下城已经被一把火烧了，后来我再没下来过。你可别叫我带你逛，晦气。”

纪美希猛然睁开眼睛，双手紧紧捏住塑料坐凳的边沿，手指泛白，径直走到那三个机械人旁边的时候，副队长正低头接受训斥，“叫队长”、“今天必须听你叫一声队长”一声声落在他头顶，也没见他有任何行动，甚至嘴角还是勾着的。

“队长，我有话对副队长说。”纪美希打断道，“借我一下。”

队长愣了一下，意外很好说话：“那你就快点儿——”

反倒是身边年轻的那个一脸不赞同：“这种事不可拿来开玩笑。你既不是我们队的一员，也不是我队人员的家属，不可以军职相称！等等，你和副队长不会存在亲缘关系吧？那——”

“没有关系。”纪美希立刻否认，又拉拉副队长的衣角，随口问，“那我该叫什么？”

“叫我哥哥，叫副队长——也叫哥哥？算了，严谨一点，你叫副队长大哥哥，叫我小哥哥吧。至于队长，呵，叫叔叔算是客气的了。”年轻的那个话音未落，就捂着后脑勺大声惨呼，不一会儿，队长和队员乒乒乓乓拆起招来。

纪美希拉着副队长走到前排的空位处，一人坐一边，中间隔着一条过道。

副队长笑着给纪美希做介绍道：“那个看起来像五十岁的老男人其实今年年芳三八，大名周熊，代号‘大能’，不过他只准我们叫他队长。那个平头正脸的小年轻叫彭抒渡，外号‘书虫’，不过你叫他跟屁虫他也不会跟你生气。小彭跟我是同岁。他俩虽然平时没个正型，各有各的古怪，但是你可不要质疑他们的专业能力，虽然比我是差点意思，但是作战部第一小队实力可不是盖的。”

副队长早已恢复人体形态，只是那只电路被切断的手依旧保留机械化，他提手横劈，金属割破空气，引起一阵小旋风，吹飞了纪美希几根发丝，纪美希伸手拨了拨额发。

副队长满意地收回手，笑问：“怎么样？还行吧。对了，你要问我什么？我刚才说的地下城吗？”

原本不顾一切走过来是要问这个的，不过一开口却变成了另一句：“你，话别说到一半……你还没说那个年轻的机械人几岁呢。”

副队长楞了一下，很快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三八二十四，今年正好二十四岁整，生日是每年六月第一天。”

“周雄，彭抒渡，记住了。”纪美希掀起眼皮看了对方一眼，“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鄙人自封代号‘乌鸦’，队长叫我小巫婆，因为我比他厉害，队员都叫我副队长，因为我比他们都厉害。至于你——你随便叫吧。”

“请教你的尊姓大名。”

“乌鸦的乌，优雅的雅。来，跟我念——”机械人以手自指，“他叫乌雅，乌鸦的乌……”

纪美希扯了扯嘴角，乌雅听起来不像真名，他像被浇了一盆冷水，思路猛然回正，道：“我确实要问你……你刚才说你住过的那个地下城被火烧了，是指日出地下城吗？”探究的眼神盯牢对方，“你非常清楚我找你是问你地下城的事，你刚才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吗？你认识我？或者说……在日出地下城见过我？”

“嗐，没意思，你全推理出来啦，脑子怎么长的。”乌雅似要上手拍打纪美希的脑袋，不过最终还是抽了回去，笑道：“小美，我能叫你小美吗？听我说——是的，我故意说给你听，是的，我们见过，就在日出地下城。我一下子就认出你了，但是看来你已经完全把我忘光了。”乌雅笑得有点赖，“所以你看——我有点儿伤心。”

纪美希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而出：“不可能。”

纪美希在日出地下城住了四年，从八岁一直住到十二岁。

在此期间，乌雅正值青年时代，徘徊在十二岁到十六岁之间，纪美希敢肯定，不管遇到这一时间段内哪一天的乌雅，他决计不会没有任何印象。

“是不是你见过我，但是我却没看见你，”纪美希急切地说，“或者我当时心不在焉……我们当时过得不太好，我当时不太关心外界……”

“不是的……你救了我，我当时受伤了，躺在路边，你把我捡回去了。”

纪美希愣住：“受伤了？伤得重吗？”

乌雅轻笑一声：“还好，不算严重。”

“我把你送到地下维修厂了吗？送完我就走了，对吧？你的伤被修好了，后来你就没有留在日出地下城了。你去了——对，你去了地上，你加入了军队，还成了作战部第一小队的副队长，你……”纪美希仿佛被什么东西追赶似的一口气说完。

他在心里拼命告诉自己，那时的他与乌雅，一定只是萍水相逢，一面之缘，否则他怎么敢忘了他，怎么会忘了他，怎么可以忘了他。

乌雅目不转睛地看着纪美希，许久过后，眼睛里又罩上了一层色如玻璃的清浅笑意。

为了压住不断涌上来的奇怪感觉，纪美希揣着已知情报，逃向他最擅长的逻辑分析：“之后……你又从第一小队逃走了，一逃就是五年。你刚才说你自那之后没再回过地下城，也不可能混进主城，否则他们早就找到你了。那么这五年间，你应该在荒野中流浪。我在转运卡车上听过一个传说，很多人都知道荒野里有一个神出鬼没的机械人，常年穿梭在各个荒野定居点之间，帮那些巢穴被发现的流浪人抵御变异动物和钢铁怪袭击，也会顺手救下路上被攻陷的转运卡车。你救了我们，时间地点条件完全符合。”

纪美希看向乌雅，脸颊烧得绯红，目光里含着一团火，简直如同逼视：“所以——你就是那个机械人，对吗？”

乌雅勾了勾嘴角：“对啊。”

说完，乌雅扭过头看向窗外，心里突然升起一阵近乎委屈的软弱情绪。

小美还是那么聪明，寥寥数语就猜准了他的后半生，却又那么糊涂，偏偏一笔带过了他们朝夕相处的整整四年。

乌雅的脸色逐渐冷下来，也许是为了营造“天堂”的氛围，望天堂的路边建筑大多被涂抹得雪白，偶尔点缀着几朵蓝，这另类又拙劣的天空形象让乌雅不由想起烙在他记忆深处的一幕——

天蓝蓝，浓云低垂，阳光明晃晃，又是一个艳阳天。

彼时乌雅已经在广漠的沙地里一动不动躺了十五天，陪伴他的只有同伴滚烫的骸骨。

全身金属碎裂，内脏千疮百孔，如果支撑不住退回肉身形态，他会顷刻爆体而亡，化成一滩腥臭难闻的黏液。

他知道自己马上要死了，不过，不觉失落或害怕，反而感到阵阵解脱。

乌雅安心地阖上眼睛，等着阎王爷派人收了他，脑海里静静描摹着十八层地狱的场景。

谁知不到十分钟，他就被硬生生气活过来了！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一直坚持不懈地挠着他的脚底板，虽然他已无力动弹，但也非彻底失去知觉！

笑一笑，牵动亿万根痛觉神经，憋住笑，又是不可能的！

他猛地撕开上下眼皮，一眼就瞧见一双瘦骨嶙峋的小短腿和一个与之不相称的滚圆小屁股，原来是一个小孩子正站在他岔开的腿间，撅着屁股俯下身，拿着一根狗尾巴草对着他的脚底板挠啊挠，嘴里冒出一串串咯咯咯咯的稚嫩笑声，同时手下越挠越起劲！

“哈、哈、哈、哈……”

乌雅撕裂又低沉的声音把那沉浸在游乐中的小孩吓得一蹦老高，屁股落地的一瞬间，小孩便开始擦着眼睛哇啦哇啦大哭起来。

乌雅兴致勃勃地欣赏自己制造出的混乱，没有任何负罪感。

毕竟那时的他也才十二岁，也还是个孩子，调皮的天性还未被磨平，尽管已经捅了天大的窟窿，还是想在彻底离开之前，给这个世界留下一个轻微的咬痕——告诉它们，其实自始至终，他也只有这么一点儿恶意而已。

乌雅笑得声嘶力竭，小男孩也越哭越起劲，一个粉白可爱的小东西，脸上没有二两肉，一张小脸又像个小苹果似得鼓胀胀的。

乌雅看到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奔过来，把自己头顶的天空都遮没了。

留给世界的最后一个画面，居然是自己像个反派一样欺负小孩子的场景，乌雅咽气前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当晚，乌雅就被这对大人小孩儿捡回了地下城。